文．圖片提供◎鍾芳玲
十一年過去了，加州國際古書展終於重返舊金山，眾人額手稱慶。這個由美國古書商協會主導的古書展，每年2月分別在加州的南方與北方輪流舉辦，一直到2013年止，北加州的書展固定在舊金山市區的會堂展覽中心進行，但這展覽中心因老舊而拆除並改建為新式公寓，同城又找不到合適的場地，2015年起只好移到隔鄰奧克蘭市的萬豪酒店大展廳；在那連辦了四屆後，今年還是遷回舊金山。理由無他，多數古書商來自外州或外國，他們遠道而來，花了大筆旅費與展費，除了參展，也希望順便度個假，再怎麼說舊金山的景觀、餐館都更多元化。
然而這幾年舊金山的風評甚差，國際媒體不遺餘力地報導這個原本風景秀麗、開放又迷人的城市，近年來已淪為竊盜犯、吸毒者、無業遊民群聚的大本營，鏡頭總是播放店家被搶、車窗被砸，街道上遊民亂搭帳篷的恐怖畫面。雖說如此，仍有一百三十一家來自七國的古書商到此參展，書商們多半老於世故，理解大城市自有些亂象，也不是無時無地都發生，不妨以平常心看待，尤其今年的場地在臨灣的27號碼頭，更令人期待。
摩登的27號碼頭是為了容納豪華郵輪而於十年前重建的，在郵輪不靠岸的空檔期，原本遊客進出的上下兩層寬敞航站就可出租為活動場地。由此可遠眺連接奧克蘭的海灣大橋、以史蒂文森名著命名的金銀島、市區最高的地標Salesforce塔、泛美金字塔、電報丘與矗立其上的寇伊特塔，城市天際線盡收眼底。
2月9日古書展開幕那天，我照例先快速瀏覽全場，滿足視覺的感官享受，這裡可見到皮革與金屬裝幀、書口帶環扣的18世紀巨型《聖經》，也有高僅兩公分的袖珍書，有本關於童話《金雞蛋》的小書，甚至做成雞蛋造形，另有一本1555年的八角形迷你《古蘭經》（42 x 40 mm），內頁以伊斯蘭書法納斯赫體抄寫，曾是19世紀鄂圖曼帝國蘇丹阿卜杜勒阿齊茲（Abdulaziz）擁有。裝幀別致之書固然引人，看到一些心儀作家的手稿或簽名、題贈之書，又或者是插畫家的原畫，那就更歡喜，例如《小王子》作者的簽名本、《小熊維尼》繪者早期彩繪的維尼熊與小小豬。
西洋古籍到東方曆書
但是我得說，今年古書展氣場最強的「明星」當屬紐倫堡印製的首版《天體運行論》，作者天文學家哥白尼率先在此書中大膽提出地球圍繞著太陽轉，太陽才是宇宙中心的「日心說」，否定了長期以來宗教與科學界所認定的托勒密體系，亦即地球為宇宙中心、太陽圍繞地球的「地心說」。《天體運行論》被西方公推為16世紀最重要的出版品，前兩版（1543、1566）一直是藏家欲求的極品，尤其是首版，2008年6月紐約佳士得拍賣了一本，成交價高達二百二十一萬美元；古書展這冊品相佳且有來歷，標價二百五十萬美元，由以專精科學數理古籍的丹麥「索菲亞珍本書店」（Sophia Rare Books）經手。
除了哥白尼這位天王巨星，索菲亞的展位還有佐證、補充其理論的伽利略、克卜勒，前者的《關於托勒密與哥白尼兩大世界體系的對話》，後者的《魯道夫星曆表》（1627）都是天文學界的標竿，訂價分別為二十五萬、九萬五千美元。另外還有影響這幾位大師的經典――歐幾里得的《幾何原本》，索菲亞展出的是1482年最早的印刷本，標價三十七萬五千美元；此拉丁文印本自此被翻譯成諸多語言，迄今印行至少上千種不同版本，成為數理教育的基礎；《幾何原本》被譽為史上最成功、最具影響力的教科書。
看到這些以拉丁文、義大利文印製的古老「天書」，總令我想起明末清初的西洋傳教士，若由1582年利瑪竇入華算起，古騰堡印刷術已發展超過一世紀，他們陸續帶著印刷書來華，其中不少類似索菲亞的展品，現今還有些留存大陸圖書館，有些是稍晚的版本，例如《天體運行論》第二與第三版（1566、1617），諸多16、17世紀《幾何原本》不同版本，有些如《魯道夫星曆表》甚至是初版。傳教士為了與士儒官員建立良好關係，以利傳教，採取迂迴策略，引介並翻譯西方較先進的天文地理數學類書，西風東漸由此開始；例如萬曆35年（1607）利瑪竇與徐光啟合譯出版了前六卷的《幾何原本》，我們後來使用的許多數學語詞都來自此譯本。
這裡非得提明朝的末代皇帝，是的，就是崇禎帝，小時我們上簡單的歷史課所留下的刻板印象，就是此君治國無方，弄得流民李自成造反、吳三桂引清兵入山海關，以致斷送了大明江山，四面楚歌下只好找了棵樹上吊自縊，以死謝罪，他在北京景山的自縊處現已成了觀光景點，可憐的崇禎，這就是後人給他的標籤，但鮮有人知曉或提及在他任內完成的《崇禎曆書》，連他在維基百科的詞條都不見此功績。
由於當時的欽天監（天文曆法局）預測日月蝕不準、老舊曆法多所誤差，而朝臣徐光啟使用的西法卻準確，因此崇禎帝命徐光啟修曆，徐召集了龍玉華、羅雅谷、鄧玉函、湯若望四位傳教士參與。後三者入華時，曾與先輩金尼閣帶了天文觀測儀器及七千卷書，其中鄧玉函還是伽利略的友人，湯若望稍早（1626年）則參考西方著作編寫了《遠鏡說》，應是中國最早關於西方光學理論之書。曆書由崇禎2年（1629年）編寫，崇禎7年（1634年）完成，其中大量節譯西學，托勒密、哥白尼、第谷（克卜勒的老師）、歐幾里得等人的著述不斷被引用，《天體運行論》六卷的綱要甚至被列出，伽利略的望遠鏡與新理論也被提及。明清改朝換代後，務實的湯若望把這部《崇禎曆書》略做修改，呈給清廷，改名為《西洋新法曆書》，於順治2年（1645）頒行，湯若望並出任清朝第一任欽天監監正（局長），相信嗎？之後近兩百年，此掌握天機的五品官位幾乎全由傳教士擔任。乾隆帝（名弘曆）時期，因避其諱，曆書又易名《新法算書》並收入《四庫全書》，我們和不少亞洲國家遵循的陰曆都源於此。沒有西洋天文數理學家的著作當後盾，就沒有這段東西方朝廷與教廷發生連結的傳奇，若非爬梳西洋古籍史，我也難有此聯想。
托勒密地圖集、 口袋地球儀、渾儀
倫敦的「丹紐．克羅奇珍本書店」（Daniel Crouch Rare Books）以古地圖為主題，他們每次都會展售重要的古老地圖（集），例如1482年烏爾姆（現今德國南方城市）印製的托勒密世界地圖集，此地圖集的文字論述是按照當時慣用的拉丁文版托勒密《地理學》，但在一般規範的二十七張地圖外，首度增添五張新地圖，此烏爾姆版被譽為15世紀西方最知名、最受追捧、最富裝飾性的世界地圖集，有許多地圖史的「第一次」，這是首次印刷地圖上顯示格陵蘭、冰島與北太平洋、首度在阿爾卑斯山以北印製的地圖集、首度地圖集以木版（非銅版）雕刻後印刷、首度有製圖師標記、首度由出版社專業手工上色，大片海洋的湛藍色顏料是以昂貴的青金石所調製，如此浩大工程令出版商為之破產。此地圖集標價一百五十萬美元，是古書展第二高價的展品。
除了展示平面地圖的古籍，克羅奇還帶來一組八個小巧的口袋地球儀與測量天體位置的渾儀，嚴格說是九個，因為有個地球儀裡暗藏了一個袖珍渾儀。這組儀器是17世紀末到19世紀初歐洲的產物，物件的直徑由六十三至七十九公釐不等，比一個巴掌還小，袖珍渾儀內的地球更小到十七公釐，每個都有量身打造的圓形保護盒，以利攜帶，盒子的材質採用鯊魚皮、羊皮、黃銅、果木等，內盒表層幾乎都有星象圖。口袋地球儀的製作繁複，球體得先由紙漿、灰石形塑，之後呈現的地圖其實是由十二長條紡錘狀（中間寬兩端窄）的局部地圖組合，它們之前得經過繪圖稿、製版、印刷、手工上色、裁切的過程，之後才一條條緊密黏貼上球身並上亮光漆，如此工藝當年自然所費不貲，這整組現今的價格是六十五萬美元。值得一提的是，18世紀初以前的地球儀，顯示北美洲加利福尼亞省（墨西哥西部狹長的下加利福尼亞半島與現今北方美國加州、內華達州、猶他州等區域）是個孤島，那是當時歐洲人普遍的錯誤認知。（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