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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廖鴻基／來自深海
喙鯨身上斑斑蒼蒼，頭部顏色偏白。
文．攝影◎廖鴻基
露出在下嘴頷的性象徵牙齒。
若要在鯨豚家族中以「海怪」標準做評選，來自深海的抹香鯨和喙鯨，兩者的排名可能不分軒輊。
老雄鯨嘴喙及露出的兩顆牙齒。
喙鯨浮出換氣懸浮於海面時，通常不允許船隻接近。潔癖是他的個性，孤僻是他的外衣，彷彿有一道看不見的界線包圍警戒著他的神祕。不管善意或惡意，他不允許也不同意任何接近的意圖。說他敏感、矜持、孤僻或潔癖都可以，不與人親近並不需要任何理由。
喙鯨身上刮痕斑駁。
海面上的任何動靜，哪怕是輕輕慢慢攪動的槳葉，哪怕是工作船迫切想看見他的意圖，彷彿他都能藉由水分子或空氣分子的連結，敏銳感知他者接近的壓力。他劃出的警戒範圍全憑他的自由心證，工作船每次遇到，有時只存在於望遠鏡裡的虛像，偶爾接近到裸眼可見，偶爾的偶爾，中樂透一樣他們會突然出現在眼前。
體色棕灰的年輕個體。
工作船帶著任務，哪怕只是萬分之一的機會，任何喙鯨線索的發現，哪怕距離遙遠或縹緲不實，我們還是得抱著萬一中獎的期待想辦法接近。
9月12日，工作船一出了港嘴即時迎來一群飛旋海豚，他們是離岸五浬內海域的常客，被說成是鯨豚的沿海基本款。才出門就遇到至少是個好兆頭，然而我們志向遠大、志在外海，飛旋老朋友一樣船邊熱鬧一陣匆匆打過招呼，有點不應該但工作船還是喜新厭舊地儘快跟他們道別往外海搜索前進。
沒料到在外海繞航將近三個鐘頭，除了海色天空以外鯨豚搜尋成績一片空白，一共才五個鐘頭的計畫航班哪堪如此韶光虛度，分秒如船邊的海水匆匆流過，時間壓力讓這趟航程愈來愈焦慮不安，會不會又是一趟只遇見沿海小海豚乏善可陳的計畫航班。冗長而沉悶的膠著狀況下，多麼需要一聲驚奇吆喝，或者是唐突躍出水面的一記驚歎號來打破僵局。
果真船長眼尖，率先在望眼鏡裡驚吼一聲：「喙鯨！」
工作船從外海轉向，衝往發現喙鯨線索的清水斷崖前方海域。
「寬寬仔是……」究竟得來不易，我請船長慢下船速，悄悄接近。沒料到才慢下船速沒幾秒鐘，遠方的他，似乎是偵測到我們的意圖，發揮他憑空消失的本領，讓這朵好不容易才捧起的驚呼，迅即沒入海面。
他的離開，以水面為開闔自若的瓣膜，開闔之間沒有呼吸、不必心跳，水面張力根本沒有因為他的離開而有所變化。他的離開沒有舉尾告知，沒有漣漪鋪陳，完全不動聲色地悄悄沒入。
線索融化，意象消散，他的離開讓人懷疑他是否曾經存在，他離開的方式讓船上伙伴懷疑是船長為了打破沉寂而做的即興演出。
「這種喙鯨啊，浮出水面的時間有限，要把握時機不能慢慢接近。」船長以他接觸的經驗認為，放慢船速只會錯過時機，悄悄並不是接近他的好方法。
接著，接二連三，從發現到失去，從驚呼到失落，無論船速快慢，無論接近的策略如何，喙鯨就是喙鯨，喙鯨就是擁有不讓工作船輕易得逞的本領。
喙鯨科種類多樣，被認為是地球上最不被人類了解的動物之一。這趟航班截至目前，因為不讓我們稍微接近，無從得知四處跟工作船捉迷藏的是哪一種喙鯨，但從太魯閣口往北到和仁這一段沿海，也就是清水斷崖前的這段海域，根據過去經驗，曾經多次在這裡遇見柯氏喙鯨。我們懷疑，這海域深邃，很可能是地球上少數他們如此近岸的棲地。
全球不少喙鯨的研究者表示，研究資料不容易取得的原因是他們不易接近且離岸太遠，很多地方得開船離岸好幾個鐘頭才有機會見到他們。這海怪等級的動物，幾乎可以證實，竟選擇我們寶島東岸的沿海為家。這發現，是執行「發現抹香鯨計畫」的額外收穫。
根據全球研究資料顯示，柯氏喙鯨成體身長約七公尺，是潛入最深的鯨種（近三千公尺）。他沒入的深度超過絕大多數物種的經驗，因而讓船上的我們無從想像，他處身於絕對黑暗、絕對孤寂的海底，絕不是一般生命深度所能體驗。那裡的水質如此緊密，那裡的座標早已失去意義，環境聲音恐怕只剩下自己的心跳，熱、鬧、群、聚、光、鮮、亮、麗，那裡的字典翻不到這一類的字詞。那裡，應該適合閉關、禪定、內觀靜思。
而他浮起的世界如此浩瀚廣闊，對比他的深海，海面的亮麗簡直虛無縹緲。這麼想的話，比較能理解他的孤僻和潔癖。
直到他們一記驚歎號式的躍水訊號出現在沿海。
喙鯨甚少躍出海面，我們對這訊號的解讀除了直接「哇！」一聲驚呼，這訊息顯示他可能有伴，有伴的情況下他會允許我們接近。
偶爾破例，他們讓工作船接近，不是因為忽然轉性變成大方慷慨了起來，破例的原因，常常是因為他身旁有伴。更好的解釋是他們群聚「搶親」（爭奪交配機會）。敏感會不會因為搶親而放寬限制，矜持會不會因為目標轉移而鬆懈了防線，警戒會不會因為戀愛而變得盲目？
無論如何，這訊息表示工作船得以趁機更進一步。
陪伴個體愈多，好像壯了膽，整群活潑了起來。少數幾次經驗，幸運遇見他們近距離繞在停下來的工作船邊。
中獎！這次讓我們近距離接觸的果然是五頭柯氏喙鯨聚成的群組。其中有一頭體色棕黃，身上密密麻麻滿布比花紋海豚誇張許多的斑紋和刮痕，顯然是一頭生命經驗滄桑的老雄鯨。其他四頭體色棕灰，身上斑點和刮痕不多，判斷是年輕的個體，但無從判斷是雄鯨或雌鯨。
伙伴們開玩笑指著老雄鯨說，「帶妹妹出來玩喔。」
記得先前的幾次經驗，同樣位置，也曾遇到過一頭體色斑斕的雄鯨帶幾頭年輕的個體在海面上遊逛。除了體色，還因為拍到他下嘴端性象徵目的而露出的少數幾顆牙齒。他的嘴尖粗短，下嘴頷長於上嘴頷，成熟個體臉上偏白，彷彿戴著如《歌劇魅影》中的白色面具。怪里怪氣，標準的海怪。
工作船優游其中似乎參與了他們難得一見的水面公關行為。但他們忽遠忽近，有時浮在水面，有時稍稍沒入淺淺浮在水面底下。黃昏時段，水面反光激烈，工作船能否跟上他們十分考驗船長的視力和操船能力。
每次他們浮出，全船靜默，甲板上剩下相機按下連續快門的啪啪聲，大家懂得珍惜與這群海怪相處難得的片刻。
忽然，左舷約五公尺，一頭年輕的個體衝出海面全身躍起。這麼大的個體，這麼靠近船舷跳起，這片刻自然而然匯聚了全船一致的高昂驚呼聲。這一躍，不知何意。這一躍之後他們群體下潛，工作船再也找不到他們的蹤跡，只好當做是道別吧。
與這群柯氏喙鯨的這場水面相處，整個過程不過兩分鐘，但是，接著一個小時的返航航程中，工作船上伙伴們談論的都是這群柯氏喙鯨，以及讓大家嚇一跳的最後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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