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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阿燐仔/我們大富生活

2025/01/01 05:30

圖◎薛慧瑩圖◎薛慧瑩

◎阿燐仔 圖◎薛慧瑩

大富生活需要的是巧勁,每天都有人這麼提醒我。剁雞腿之前深深吸氣,篤定地用力下去,沒有斷乾淨的骨肉用另一隻手幫忙拍斷。添飯要兩勺完成,第一勺多,第二勺調整分量。飯匙握前面一點省力。從廚房端菜,大鐵盆要交叉疊放,一次拿四盆。把大飯桶扛到檯面上要用大腿的力氣。抓菜抓三分之一手掌的分量,不要抓一點點然後一直來回放。菜量不要超過便當盒格子的高度。塑膠袋要打兩次結,留一隻耳朵。

我實在太笨拙,每一個動作變成了較勁。

包湯的透明塑膠袋很燙,橡皮筋彈來彈去,我要先對準才不會綁太高或太低。繞三圈打一個結,一邊繞還一邊數。湯少少的,袋子裡滿是無用空氣,又要再重來。我包一包湯的時間,阿姨在旁邊可以打上十包。菜檯子上大鐵盤一字排開,我和員工大姊們整齊列隊,一人負責打兩道。生產線分工法一旦有人拖後腿就會大塞車,我總是那顆巨大老鼠屎。遇上有紅有綠的那道,我戴著手套的手慢慢挑,一定要大家兩個顏色都吃到!便當盒在我面前愈堆愈高,前後站的大姊嚷著:「阿妹仔不用那麼幼秀啦!」她們啪啪完成自己的工作,再伸手把我的部分拉過去做完。

回到高雄的第一個星期,我在各種有和沒有之間掙扎。搞不清楚肉肉種類是菜鳥的必經之路:鱈魚塊是魚的尾巴有打開兩隻腳的,白北魚沒有。和風排骨有骨頭,酥炸沒有。烤雞腿有撒芝麻,滷的沒有。有放飯上料就不用給菜脯。六十五元的便當要搭配三分之一的煎蛋。有給湯的就不用給飲料。在筆記本上用色鉛筆畫滿筆記,上班前快速複習一下。前面還有幾頁未完成的故事,對減少工作失誤毫無幫助我就不太去翻。

高雄的天空總是砂塵飛舞,化學的工業的多吸一口就要增加罹癌機率的。壞空氣。壞空氣聽起來像壞孩子一樣可愛。高雄的壞空氣和台北好像是不同的壞。台北的壞更有魅力更富有一些隱喻吧我猜。像我這樣的高雄壞孩子,又直白又無趣怎麼辦。上班路上一串望過去全是大車,砂石車卡車貨車工程車,摩托車在待轉區排了好長兩條。太重的大車壓壞柏油路,路上的窟窿,這裡那裡高高低低的補強。騎太快直接摔死,騎太慢兩邊大車上的鋼筋貨物歡樂搖晃像隨時要砸下。穿著反光背心的機車騎士,工地安全帽也能通勤用,背心上寫有名字工程單位,還有血型。那背後的用途我一想通是為了什麼,我愚蠢的喉嚨就被死死勒緊。我們是怎麼能夠忍受在工業區生活的?最貴的便當八十,一間工廠一個中午可以叫三、四十個。菜色油亮,又鹹又辣,體力活需要鹽分和扎實分量,還有準時。休息時間太珍貴。九點開始打飯,打好的便當六個一串放進大保麗龍箱,十一點外送機車隊準時出發。騎車的時候砂塵漫天撲來,不能移開視線不能減速。讓異物飛進眼睛裡再用力閉緊,液體會帶著髒東西落下。後座上便當們熱騰騰地搖晃搖晃。

這是我們想要的大富生活嗎?

大富生活是金黃色,炸雞腿那種金黃色。我國中時,阿姨在仁武工業區開了間便當店。以過世的外婆命名,大富大富,大大地印在便當盒蓋上。寒暑假我去幫忙,中午放飯一邊啃雞腿一邊想,再也不會有這樣適合便當店的名字。不求大貴,但祈求祖先保佑,我們都能收穫辛勤工作後的豐富生活。那時候我還是個功課不錯的學生,偶爾可以去參加比賽和投稿報紙。看著那兩個字,我竊喜自己比誰都更貼近其中的意義,不只是柴米油鹽,還有文學之類美之類,那時候我深深信仰的東西。那時候我做得好嗎?我只記得店裡的客人看到我都會說,來幫忙啊好乖好乖。

在外面打滾一圈再回來,我以為自己會非常心虛。我想像自己在忙亂中不停地問:究竟為什麼我會走到這裡?想做的事一件也沒有做好。我的天分呢。我那個功課好好好乖好乖的小孩呢。考上大學時,外公包了好大的紅包給我。外公在我畢業前過世,他並不知道我這個叛逆仔連教程都沒有修。

現在高雄最有名的正忠排骨飯,炸雞腿便當一百一十元。師大夜市第一腿便當一百二十元。阿姨的大富便當店還是一樣最貴八十元。我剛回去上班第一天太吃驚,中午毫不猶豫跟廚師阿伯要求要吃大隻炸雞腿。炸雞腿要炸得漂亮,需要精準控制油溫和時間。沾醃料、第一炸、撈起來、升高油溫第二次炸。廚師阿伯動作俐落,講解仔細。油炸槽旁邊好熱。我只想要快點吃掉屬於我的美味雞腿。我啃著比台北便宜的雞腿竟然就覺得好滿足了。滾燙的油也是金黃色。不健康的油渣渣也是金黃色。

這不是我想像中的大富生活。我猜,現在的我也不是大家想像中的樣子。這邊的人家好像都是這樣的:拚死工作,把小孩送去補習或才藝班,學英文學舞蹈和鋼琴,大一點送去火車站補數學和理科。高雄的天空太灰暗,重工業的空氣汙染和酸雨在我們身體裡長。要連根拔起,要去台北才行。台北也下雨,但台北的雨裡看得見未來。要比上一代更強,要比上一代生活得更好。「不要像我們一樣賺這種辛苦錢。」他們總說。辛苦錢是什麼?辛苦錢是某個工廠訂單量突然少了,要趕緊打電話去低聲下氣地問是不是口味不合?辛苦錢是某個行政助理打電話來罵「打拋豬不能算主菜」時,要快速道歉並且保證隔天的主菜免費贈送。辛苦錢是洗不掉的油耗味,是每個在大富上班的人都穿著護腰,下班時互相報哪間針灸推拿好有效。

幾年前店裡生意穩定,阿舅在仁武另一頭開了分店,取名大家,以補習班為主要客群。一樣每天追著那一個兩個便當量,計算綠色蔬菜太貴要和白色的菜一起炒,計較最近的肉片縮水太多。千方百計,千辛萬苦,大家大富。賺辛苦錢是外婆外公列祖列宗希望我們過上的生活嗎?賺辛苦錢開心嗎?談論開心的我什麼都不懂。

再多一點,再多一點。上班時比起心虛,籠罩我的是那些以更加開頭的句子。做得更聰明一點、想得更快一點,我可是從台北回來的孩子。但是我卻連五個門市便當金額都需要拿計算機一個一個加總。我和小時候的自己,有什麼不一樣呢?我手下的雞腿總是骨肉模糊。一下不夠,再死命多補幾刀。斬斷骨頭關節筋肉。斬斷雜念。沒有漂亮的切面,蓋上紙盒蓋子像在掩飾犯罪現場。世界是一大塊落滿油渣渣的砧板,我張開雙手躺在上面。藍天白雲。藍天白雲。

星期一是便當量多的日子。打完四百多個、讓外送車都出門,收拾完檯面已經快十二點。員工大姊正要開始拖地,我接過拖把讓她可以先下班去吃飯。阿姨看到立刻大聲說:「吼妳看,我們這個小孩真的很貼心捏!」大姊也大笑應了聲。

店裡已經不用那種需要大力擰乾的傳統拖把。紫色的魔術拖稍微下壓就會自動轉乾,但我實在忍不住。往下用力,很用力,像要把整支拖把都折斷。我要忘記剛剛阿姨的話。貼心什麼的,老天,多無用的東西。整片地板都打溼,客人來了我喊:「小心滑喔!」他們大笑說我們有穿工地雨鞋比妳更安全啦!是的。真是的。貼心比不上雨鞋,貼心踩在腳底下滑溜滑溜。

我從來沒問過阿姨阿舅,這樣的生活開心嗎。生活和開心沒有關係。生活是和各種數字緊密相連:菜價、便當量、大小廠商的電話號碼還有每個月16號的拜拜。而我,而我,連免洗筷的數量都常常給錯。阿姨從來不會對我說讀到大學了還在便當店工作之類的大便話。阿姨只會在我打菜的時候一遍遍提醒我:「菜太多了!那不是要給妳自己吃的!」

中午休息時間,鐵門拉下一半。日光直射,滿天砂塵好像都變成了金黃色。我把水桶裡的水倒在水溝又不小心潑溼鞋子褲管。我的大富生活就要從練習巧勁開始了。我那一直以來依靠蠻力的人生,我至今仍不知道該抱有什麼期望的未來,要先從能輕巧踏實的生活開始。

深呼吸。低下頭。那一小灘水裡,工業區的天空正注視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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