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時 熱門 政治 軍武 社會 生活 健康 國際 地方 蒐奇 影音 財經 娛樂 藝文 汽車 時尚 體育 3C 評論 玩咖 食譜 地產 專區 求職

【自由副刊.在我們的時代,我書寫 - 9之4】 林妏霜/只是紙

2024/07/15 05:30

圖◎郭鑒予

◎林妏霜 圖◎郭鑒予

大抵為了改變生命路途那些已可預期的敘事,有一天我終於存上一筆錢,在某個冬日,去到了一個不遠的遠方。一趟神社之旅。我用祈求的語言對應生活裡面那些沒有的東西,心中念念,不同籤紙上,寫下了同一個願望。在那樣的象徵性儀式裡,沒有即刻的拒絕,沒有答。宛如為了追求某種同在感,遂交易了脆弱感。

在名為安井金比羅宮的神社,那個眾人等待趴爬的窄小碑穴之外,貼滿了白色的形代。蓬鬆外套摩擦著冰冷的石礦,我全身的感官知覺專注在穿過去之後,由巨大的石礦所切分的世界。緣結緣切,環境與物件的受限,捲入祈禱的語言與敘事裡。旁觀者同時做為見證者,凝視著你的爬行。他們試圖貼近的世界,是他們自己的,不是你的。站立起來後,我有種醒覺,突記起書裡一句話:帶來死亡的,不是新災,而是日積月累的舊災。

我讀著那些繪馬上的文字所施展的個人意志:赤裸的咒詛與癡迷,話語的殷實與虛空。那麼小,那麼短,那限制底下,也可以有假象的增生、虛構的定著、理想的詩意。一個心意的勉強,就是一個故事。

總在問題向每一刻的我投擲過來之際,才接著思索。這一刻的我覺得,書寫好像在還原一個虛構與真實之間的空缺。會否因為這些孤獨及其所創造的,從來都不是予取予求的能力,而是一種牽引知情的細瑣技藝。但一個選擇以文字解消多餘情感的書寫者,即使正走往知情的路途,也不意味,在如此重複的日常軌道,更容易鑑別出敞亮與陰影的邊緣;不一定能更清明地認出自己或自我承認。我們所能擁有的,多少延伸成其後的抉擇;我們所沒有的,或多或少完成了我們的創作。所以我亦無法說:這從不是我。

就像許多時候,無法預知,豎立在生活細節與黑體文字中間的,會是一面什麼樣的鏡子?黑鏡或明鏡,平面或曲面?有時似乎是凹凸玻璃的哈哈鏡,呈顯出站在面前的人,花花綠綠的執念,自我招致的相由心生。看著它,在失效的方向,彎折的描摹裡,如何遂行己志,彷彿有其情緒、意志、身體;又似乎自然地,各自展開了不同的欲求,遂行起怨懟、憎恨與可憐;也可能折射出一個十分艱難的敘事:倘若我們依然想要,有極大渴望,在扭曲與碎裂、在妝點與阻隔之間,盡可能得體地還原。

各種時代的平台,削薄或擴大的作用,作用在很多方面,加速或減緩了某種運動。我們以為將東西拉到眼前來,就足以迴避各種欺瞞。我後來意識到,自己的書寫,總是希望還原一個比較不存在的人。飄散起源,浮起塵埃,讓空間的作用變大,而沉默被看見。許多暗啞微小,也總是生死攸關。

豎立起來的鏡子,讓你可以回過頭去確認生活裡,可信的東西。寫一個字,出現一個字,聯繫起來就可能創造出什麼。也可能一邊生成,一邊如魘魔般回頭吃掉自己。倘若問自己千萬遍,「不知道為什麼」,那就是我受困了。我也疑惑,說了又說,寫了又寫,反覆自我解釋,究竟能抵達一段敘述的簡化或深化?如此後見之明,最終帶來的,會是命題的虛偽矯作或強硬昇華?那樣的懸而未決,在積極層面上可以創造出許多的想像。仍有言說的欲求,仍有這樣的感覺。而那些情感被削尖,我等那刺痛平靜下來。偶然的一天我發現,它需要透過虛構或另一種語言去完成某項承諾,我會重新確認那個似乎確定下來的東西;同時確定好,那或許會是一種可能性的斷裂或安全性的關閉。當我試圖把四散的東西召喚回來,只能等待足夠的分離,努力形變成比較適合,而非更優秀的表述,以這樣做為暫時的結束。

依然會被這樣提醒:讀者與市場其實不大需要你這樣的文字。彷如與現實等比例的翻版樣本。能否被這樣理解:那是一種經驗過的預先害怕。害怕當我小心翼翼穩住呼吸,依然只能顫抖著身體描述一遍,接著回應過來的,卻是煩躁感覺,又是另一次:「太多了。」

我猜想,書寫的技藝或許會趨近它自己的命運,但並不保證會有另一份幸運同時進入生活照顧你、保護你。或許與成為書寫者的決心亦無關。那份創造的完成,只有「其後」,要求你情願地承接,卻不能反對它對私隱有各種的連結與詮釋。那些不是你從未認識的欲望,也不是你從未認識的文字。彼此找事考驗。反正就這樣。命運是毫無解釋,看懂的那一刻就會縮短距離,倏地魅影般來到你的現實。

在文類的運行邏輯裡重返了經驗世界中各式各樣天真有邪的祈願。祈願所有痛苦與不幸,穩定且源源不絕;祈願那些冷淡、錯誤的差別對待,恆久在身上發生;祈願自己永遠記住日常情感的毛邊,那遭受傷害與暴力的時刻。會有人如此,殘酷地對待自己嗎?深深愛戀著推倒自己的東西?要有多負疚,才不祈願生命裡的任何可能?從不考慮自己的快樂?即使成為一個試圖等價交換,絲毫無法讓渡的寫作者。

倘若從我堆砌的詞藻折印過來的我的真實感知,最後都是探問自己;我所有的推遲、延後、壓抑,都是為了激起自己的存在欲望。宛如對面有一個什麼,跟你拉扯一條粗繩子,毫無技巧,只有蠻勁,帶來的只是情感的紊亂與矛盾。文字始終無法取代現實的我的哭泣。不能取代生命裡的謊言。於是有時,只能成為故事發生「之前」的故事。

若我已知自己的不聰明,還會想要在時間過後以書寫重新確認這樣的不聰明嗎?我並不是為了用盡全力打擾他人而寫作。就只是需要從微小的自己開始寫起。所有的完成與未完成,都是歡愉與創痛的並行。補缺,去鏽,防腐,我們以為大致讀懂了自己所讀過的他人故事。在那些故事裡,收集記憶與傷痕,以再次注視火花刺激迅速燃盡之後的世界。

「我」的腳,遂成為「我們」的腳。

敘事帶來互現的作用,卻無法給每個人,無法是每個人。文學或寫作不是所有人的終極指引。不在生活的前沿,不是背後的依靠;並非最優位選擇,甚至帶不上一點愛或推崇。那麼我要繼續相信,故事會找到另一個故事,還是故事其實縮短了另一個故事?寫作可以將憂傷變成只屬於時間裡面的事?還是因為什麼也沒有,只能無病呻吟,或呻吟卻假裝無病。

某日很好,會以為什麼都好了,以為會一直這麼好。又有某日,我突然對故事中的每條支線,心生厭膩;對無法進入每個故事的自己,心生非常多憐憫。對於在現實裡必須同時成為自己的父母、知己、戀人,太疲倦。從而察覺了,我的祈願總是忽略:向著的神祇,也有暫時不在的可能。我的心太狹窄了,卻用較小的心,定義那個比較大的生活。怎麼引人入勝,當我都迷路了?若「正常」是種虛構,該拿什麼樣的敘事,來丈量自己的問題?還得移轉到哪裡?所有的問句並不新,或許這些問答的借還,讓寫作延續,說明無趣,說服脆弱,只是為了如常生活。

敘述與誌異,不為了召喚大部分「必定是」、「非得要」的輕省;可能不是為了「只能」這樣那樣而存在、而恆留的物事。那或許是,對世間萬物可能性之創造、對人類生命不一樣之允諾;是之於「例如」、「例外」的種種關聯;對超出範圍、不合尺寸的,重新涵括,再做定義。或許皆是關於成為自己,及其慎重與珍惜。

書寫及其周邊,各有牽涉、遭逢與結識。是一個人能掌握的資源,所能開展在眼前的每一條通道。有些仍舊看不見。該怎麼走?其所意料或不意而生的一切,對我而言,大抵就是一種,屬於我生命敘事裡的「至少」。我還能做什麼?在許多無法借用任何隱喻的日子。那樣束手無策的處境裡。不停的祈願會是真正的貧窮嗎?縱然如此,還能奢言:至少可以。至少還有我自己。

卻也還不夠。

也還沒找到不寫作的更積極意義。

回憶起那趟旅行。在另一神社參拜後,我在隊伍裡,思考著該買一張御朱印或一本御朱印帳,做為與神結緣的證明。輪到我時,決定指向那完成筆墨書寫、蓋好紅章的御朱印。待以毛筆續寫的神社人員,在我稍猶疑之際,轉換了語言告訴我:

It’s just a paper.

忘了我用什麼語言堅定地回答:

我知道的。●

■林妏霜,獲第三屆(2007)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三獎。1981年生,東華大學中文系、清大台文所碩士班畢業,現為清大台文所博士候選人。著有小說集《限時動態裡的大象》、《配音》,散文集《滿島光未眠》等。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看更多!加入自由藝文粉絲團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