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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在我們的時代,我書寫 - 9之5】 林楷倫/單靠我一個人,是看不到這個日出的呢

2024/07/16 05:30

圖◎顏寧儀

◎林楷倫 圖◎顏寧儀

我三十三歲才投文學獎。

將作品丟入信箱的瞬間,「啊,一切都太晚了,不能被稱為早慧。」腦中閃起這念頭,下一刻想的是「反正得獎的也不會是我。」也懷抱著得大獎必然變成有名的作家夢,現在想來,一點都不切實際。

在文壇走了五年,如今回過頭看當年的自己,根本不需要有當初的夢與自卑。不是勸大家不要走我的路徑,而是要走我的路徑前,需要有人說說實話。我的路徑是老派的,拿幾個文學獎後出書。

在我們的時代,誰要書寫?

這問題聽起來是書寫的人要有使命感嗎?更大的問題是為什麼書寫這技能變得稀缺。對,書寫是技能,而非才能,我是這麼認為,我的書寫能走到如此,是因為它是可以不斷磨練的技能。如何鍛鍊,透過讀者的反饋,像極了勇者遊戲裡遇到打不過的怪物,便回頭打一些小怪升級的過程。我並非說讀者是魔王,但我們得知道這場遊戲裡的魔王與怪物都是努力地鍛鍊等待著勇者。做為讀者,閱讀電視、電影、Podcast,所有可刺激感官的都是訓練。身為寫作者,有時會怨歎自己為何不是活在四十年前,那時沒什麼媒體,幻想自己在那時代一定能成功,一定能變成經典。

這個時代要變成經典,好難好難。

身為寫作者也同為讀者,我深知所有的媒體與內容都是娛樂。當我下筆寫小說時,我問了自己要寫怎樣的小說。

跟別人不一樣的小說

誰要書寫?我為什麼要書寫?因為想跟別人不一樣的欲望太深了。那欲望找尋出口,我得說出口。我的求學階段並不存在大量的文學,同學甚至會說你讀這些書幹嘛?裝文青喔。在臉書寫五、六百字的文,同學在下方嘲諷文豪喔。這些話語都傷了我,會受傷是我想融入他們,但跟他們一樣必須不要寫作。那些嘲弄我的人,他們的情緒出口有些是種植植物,有些被我封鎖我根本不想知道。我的出口是寫作。寫作是私密的,在我沒發表之前。寫作是公開的,在我發表之後,發表是為了跟讀者說,也是為了跟某些人說。

「我跟你不一樣,又類同。」

類同的是寫作是抒發方法而已。

不一樣的是我在寫作。

三十三歲得文學獎出道那年,第一篇得文學獎的小說是寫職業釣客的,第二篇小說即是〈雪卡毒〉。那年我寫了三、四篇關於魚的小說,那年我上台時被介紹是賣魚郎。我說實話,那樣被介紹我有點不高興,職業無關於寫作,那時,我超想拋掉自己職業的設定。魚販多像個NPC,我多想被介紹成早慧的天才。

那年,也有聽過幾個人說我只會寫魚寫海。

我也好討厭被這麼說喔。

又一次受傷,但我要怎麼復原?

我寫作,我寫順應他們的批評,不寫魚,在自我介紹時不用魚販的稱號。

最後有改變什麼嗎?只有增加我自己寫其他角色的能力,其他什麼都沒有。

本來要對那些批評的人報仇,才發現批評或嘲弄你的人早就沉入臉書留言的海,怎樣搜尋也搜尋不到。

在文學上罵你的人,用文學回應。我很幼稚吧,但那些質疑,或許我真的缺吧。

不寫魚,不寫海,什麼都試試看,立志成為寫作界的小北百貨。

這源頭只是我就怕被罵。

我那時以為一開始想寫跟別人不一樣的小說,轉向變成想讓別人認可的小說,這過程我有改變。

我一直想被人認可,稱讚。不為什麼,這只是證明自己是個有才能的人,後來才發現這一切的鍛鍊都成為技能。

當我開始寫散文時,我問自己想看哪樣的散文?我想讓誰看?

我想讓我不太讀文學的太太看,我想讓當初說我是文豪的同學看看。

我要讓他們感動,讓他們知道我現在的模樣。用剛剛好的語言濃度,說好我想說的話。

不再不一樣,而是在我不一樣之處,找到共通。

又是一場訓練,訓練寫出什麼文字,可以讓人隨時閱讀。

「你《偽魚販指南》看完沒?」我問太太。

「看完了。」

「啊怎沒看到你在看?」

「我在廁所看的。」

我沒有生氣,甚至很高興地說哪有這樣。我問她上幾次廁所看完這本,這問題有點變態,但我只是想估算我內心給讀者的閱讀時間是否準確。

跟讀者類同的散文

我得抓準他們生活的空隙,通勤、如廁、午休這些短暫。這些短暫若要我推薦自己的文字,我會避開短篇小說,來讀散文。

我第一次得文學獎與第一次出書的時間,相差三年。我沒有用文學獎作品當成自己的第一本書。我想先說說自己的事,我以為入文壇三年了,經過幾次被罵,被罵作者身分不能代言小說角色的族群,被罵書寫身分與小說角色太過相近,不管怎樣都會被罵。我真的以為我習慣了。

當我在臉書上自我搜索時,我看到讀者的回饋,當成售後服務回應。

仍然有幾些負評會讓我心傷,如作者得靠魚販設定才能成書。

「煩ㄟ,我就真的靠魚販設定要不然要怎樣啦?」又回到第一次得大獎時,被講賣魚郎的自卑感。

不過,我寫《偽魚販指南》時,本來的目的就是要反諷大眾對魚販的觀感,清楚表達魚販的設定。看了幾次帶有惡意的留言,才覺醒自己根本不用生氣。

「我就是靠設定,怎樣?你有得設定嗎?」

到此,我說了好多入文壇之後面臨到的鬼怪們。

文壇更多的是天使,在我對自己作品毫無自信時,寺尾說:「這篇可以啦。」雖然我知道還沒到他心中好的標準,或是田家綾仔細地找出文章裡頭的缺點,因為不全然都是褒美,可以改進可以仍然是自己的模樣。在我不知道自己作品走向何處時,想像朋友寫作會的批鬥,讓我知道這世界的眼光在哪。在進入似乎會被拋棄的狀態時,有人對我說:「你沒那麼差,你很棒。這世界要你的人很多很多。」那是陳雪老師的手將我拉拔。

還有幫我出版的出版社與編輯們。

可惡,我不是要來寫感謝文。

在我們的時代,我書寫,曾經我以為是那麼孤獨,得那麼的不一樣。

在我們的時代,我書寫,我不是孤獨的,有人會幫忙孤單且不一樣的我。

所以,我書寫的是「我們」,不再單單是我,寫作與閱讀是人與人雙雙互動的行動。

有意識地寫作,有意識地閱讀,感動或覺得我寫得爛都沒有差,有人讀很好了。

走到如今,五、六年了。寫作的意義從透過發表作品展現自己的才能,轉變成與讀者共同享有文字的娛樂。我寫是娛樂,我寫作時可以斷掉所有影集動漫,因為敲入每個字都是種感官刺激。我讀也是種娛樂,讓自己想像力在看似資訊最少的文字裡,展開最細節的世界。

幾次寫了覺得極佳的作品,總會苦惱要在哪發表,我拿去投了林榮三,PTT下方的留言說又見獎棍,我對號入座。但,我真覺得我那篇該在林榮三發表。

「探究魔法的過程,才是最有趣的。」芙莉蓮說。

我自認還是文壇新人,我還是想裝老跟我們這時代的書寫者說:「要多關照讀者呀,要想想誰仍然看著這些文字呀,讀者也在探究我們寫作的魔法。」

努力過的人都是戰士。

讓我走上沒有停止的勇者之旅吧,不管我是什麼角色,在這趟旅程,我們都是勇者。

要向前走,就算走過了我們的時代,進入了下一個他們的時代,還得編輯我們新說的話語,得繼續寫,永遠挺直。

不為什麼,只因我寫時,覺得這是最美的娛樂,映射了我們,浮現這時代。●

■林楷倫,獲第十六屆(2020)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首獎、第十七屆(2021)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三獎、第十八屆(2022)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三獎。1986年生,交大研究所肄業。著有短篇小說集《雪卡毒》、散文集《偽魚販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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