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崇凱 圖◎顏寧儀
他回想，就算那麼用功訓練，也找到辦法適時紓解壓力，仍舊差點去不了月球。
十七號任務組員未定時，一場直升機墜毀意外，令他險些喪命。他那時獨自駕著直升機，單純想發洩情緒，玩玩花式把戲，來個超低空飛掠，沒想到判斷失準，機身劃過河面之時，一邊起落架扎進水中，河流宛如冒出一隻巨掌捏住直升機，驟然拖進水面。他沉入水中，腦中閃過那些意外死亡的太空人同事，以為自己也要加入他們了。他憋氣，迅速解開駕駛座安全帶，小心避開機具殘骸，浮出水面，整條河都在燃燒。他幸運獲救後，特地留著那頂散發焦臭的飛行頭盔，觸摸表面燒融的痕跡，告誡自己萬事小心。
他還是在十七號任務發射前一個半月，打壘球弄傷了右腳。他恨自己的愚蠢。那不只是一場輕鬆的友誼賽？為什麼要力求表現，把一支二壘打跑成三壘打？他發力衝刺跑過二壘，右腿卻冷不防被猛砍一刀似地火辣劇痛，立刻翻滾倒地。他腦海第一個浮上的念頭是「完蛋了」。天空廣闊，雲朵疏淡，球場不遠處矗立著三十六層樓高的農神五號火箭，冷冷俯視這場受傷鬧劇。
他只能祈求那條撕裂的肌腱趕快恢復，同時不斷說服其他人相信他的右腳沒大礙。儘管他根本無法走路。主治醫生幫他處理腳傷，溫言安慰，試著為他補充信心。太空總署的主管問起他的腳傷，醫生就幫著謊稱這沒什麼，沒看起來那麼嚴重，很快就會活蹦亂跳。沒事沒事。
對了，那陣子還有前列腺感染。同樣是那位體貼的醫生，一如先前安慰他的腳傷那樣說，這沒什麼，趕快處理好就沒事，絕不影響登月任務。接連幾天，醫生幫他祕密治療。醫生使出極為細膩溫柔、指法極其高明的前列腺按摩。他好幾次忍不住，喉頭發出含糊的呻吟。
醫生囑咐他，出發前這段時間，飲食盡量清淡，嚴禁喝酒、茶和咖啡。醫生停頓，看了他一眼，然後說，要多多做愛。他心想，這哪有什麼問題。唯一的問題是芭芭拉跟他中間隔著一整個美利堅合眾國。
芭芭拉這時已能一次喝三杯血腥瑪麗。
他耳邊迴盪起呢喃歌聲，反覆哼著〈給所有明日的派對〉的曲調。這一切宛若綿延十多年的派對終於來到尾聲，而他負責關上最後一盞燈，開車送那些醉鬼回家。太空探索再也激不起人們熱情擁護，計畫經費節節敗退。短短兩、三年，發射火箭的甘迺迪角超過一萬三千人失去工作。阿波羅十七號升空後，將有九百人收到解僱通知。他那陣子受訪，總是念經般複誦：這可能是阿波羅計畫最後一次登月飛行，但這不是結束，而是序幕的尾聲。
他知道這次任務的收視率不太漂亮。他也曉得簽約獨家報導太空計畫的《生活》雜誌即將停刊。阿波羅十七號出發前，尼克森總統那通電話，不再有打給阿波羅十號的興奮感。他們三個任務組員，聽總統滔滔不絕四十五分鐘，抱怨自己努力在越南尋求和平方案，美國人民卻不知感激也不想理解，埋怨媒體總在攻擊他。他們聽著聽著懷疑起來，打給他們的究竟是美國總統，還是一個被關在橢圓形療養院的孤獨老人？
芭芭拉說，十七號進入月球返航軌道那一刻，她終於崩潰了。她獨自躲進臥室，鎖門，放音樂，進浴室，打開熱水，赤裸地沐浴在蓮蓬頭底下。水花澆淋她身上每一吋肌膚，把她融化，直到她要把全身水分哭出來那樣，蜷縮起來，整整三十分鐘。之後她若無其事回到客廳，在親友環繞下，談笑自如，演出媒體期望看到的優雅模樣。
離開月球表面之前，他站在登月艙舷梯附近，彎腰，以手指畫出T、D、C三個英文字母。那是他九歲女兒的全名縮寫。他跟芭芭拉唯一的女兒。他留在月球的最後一枚腳印，像是某種生涯頂點的象徵，或哀愁。阿波羅計畫讓登月看起來太容易，似乎那只是出國旅行。那些排隊等著上太空的後備太空人也沒想到，其後五十多年，他都是登月最後一人。
最後一次重返地球以後，他不斷在遠離。他離開了太空總署，離開了芭芭拉，也離開了身為一個普通人的視野。他再也無法只看眼前現實。他有部分的視野留在外太空，遙遙凝視這顆星球。他與廣漠的太空之間還連結著一條隱形管線。
他其實不只上過太空三次。因為每次任務，他都要經歷無數次模擬訓練，假想種種極端狀況的應對方案。例如阿波羅十號任務前，他們模擬各種無法繞月飛行或返航的問題，不是幾百萬個零組件中的某個螺絲出錯，就是登月艙的發動機失靈之類的，失敗次數多到他難以想像任務能夠完成。在那些演練中，他早已死在月球無數次。他覺得模擬器管理團隊大概也都是心理變態，才能不停設計各種折磨他們的情境。
也許，坐著高爾夫球車，悠哉移動在高球場草地的他，只是某種死前一瞬的妄想。他可能在月球開著探測車的時候，不小心摔死在一個巨大隕石坑。他們採集的石頭，紛紛甩出，像是輪盤中的小鋼珠，在坑內快速滾動。
也許，待在太空的五百六十六個小時，提前耗盡他一生的夢。他在後來的漫長歲月，時不時得召喚腦中儲存的畫面碎片，瞇著眼細細摩挲。
例如，那幅在十七號任務中途拍攝的藍色彈珠，靜美、脆弱得令人憂傷。
例如，十號任務繞行月球之間望見的地球冉冉上升，無止境的空無黑暗包圍著地球。
例如，第一次飄浮在近地軌道上，他望見地平線邊緣的日出。好似他本來在電影銀幕上演出，此刻跳出銀幕外，從外邊觀看超大弧形線條、色塊組成的宇宙劇場。
他的身體也記得，搭乘農神五號火箭發射時的劇烈震動，以及重重壓在身上的四點五倍重力，逼人不得不咬牙硬撐的七倍重力。
他甚至想念無重力狀態的諸多不便。太空中的排尿時刻是他的第一名。他們的尿液透過保險套般的連結管線輸送到個人集尿袋，個別卸除時得留下一點當檢體，其他則透過處理裝置閥門，排放到外太空。真空中的低溫使尿液即刻凍結成冰晶，光線映照下，幾百萬點絢麗虹彩，閃爍發亮，像是尿出了一整個星雲。
他想，那些上過太空的猴子可沒這種經驗。牠們全都穿著太空總署研發的紙尿褲。據說，有隻黑猩猩，一回到地球，從固定座位解放出來，隨即憤怒撕掉胯下的紙尿褲。這也是很多太空人抵死不穿紙尿褲的原因。
不過嘛，人老了也不得不從。他撫摸著腰間的魔鬼氈，隱隱感到胯部有些溫熱。這是他晚年最接近太空人的時刻。那令他憶起，在那狹小的指揮艙，他們三人失重懸浮，悶了好多天的艙內摻雜體味和屎尿味，有什麼一點一點飄散在空中。他伸手撈了一下，仔細檢視。那是粒硬屎。其他兩個人嚷著這誰的，趕快抓一抓。他覺得那不是他的，因為他知道自己的比較黏。
他也想念，當他們開著探測車在月面上跑，地質學家提議，要不要去第谷環形山兜風？搞不好會在那看到一面光滑的黑色石板。他知道地質學家在說笑，那裡在一千四百英里外的南邊，根本開不到。阿波羅十一號登月成功的前一年，那部科幻電影上映，太空總署的全體員工大概都去看了，有的還看過好幾次，但他就是提不起興趣。他覺得自己根本用不著看。身邊看過那電影的人，太常討論劇情和哲學意涵，他聽到有時以為自己看過了。
他死前一年倒是看過一部不錯的科幻電影。主角是個困在火星等待救援的植物學者。他看到主角運用大力膠帶應變的橋段，想起當年那輛月球探測車的擋泥板脫落，他就是拿大力膠帶把幾張地圖黏起來，充當擋泥板。
在他之前，阿波羅十三號出狀況，也是靠大力膠帶搞定。
他由衷敬告未來的太空人：紙尿褲不可怕，但要是沒帶大力膠帶，可千萬別貿然離開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