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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在我們的時代,我書寫.9之8】 曹馭博/盛河提桶的文學友人

2024/07/29 05:30

圖◎太陽臉

◎曹馭博 圖◎太陽臉

前幾年的早上,我站在某捷運站的六號出口,突然感到一陣暈眩,早晨的一切逐漸成為模糊的光球。我呼吸急促,小腿肌緊繃著,膝蓋彷彿石化,我勉強讓身體移動到附近的花圃,坐在水泥壇上。

那天上午的風很大,對街有建築工程,藍色的帷幕像海浪在飄動,儘管鼻腔能聞到水氣,但我絲毫沒有感受到鹹腥與鹽粒的饋贈;風將砂礫刮到我的臉上,我的視線隨著風的方位,開始往天空望去:遠方有低厚的積雨雲,視網膜傳到視丘的殘影也開始暈開,雲就好像死蛹或空殼。

我想起了一件事:我已經很久沒看見蝴蝶了。以前在花蓮念書,朋友們都擁有雙筒望眼鏡。我對鱗翅目的研究不多,但每每返回宿舍,我都會將腦中模糊的影像與圖鑑對照,就好像參照一首翻譯詩與原文之間的關係,我竟發現了許多令人欣喜的細節──如果要描述這種感受,大概就是在冬季的早晨接觸到陽光:皮膚震顫,鼻腔通順,萬物清晰。

天降暴雨。首先是纖細的金屬絲,然後才是黑暗的水瀑。一切原先從記憶中攜帶而來的感官都被取消了。世界突然從原先的無垠,變成了一間密室──準確來說,是一種黑暗無盡延伸的房間,而我不知道出口的門在哪裡。

我突然萌生一個念頭:我要辭職。我已經連續好幾週工作十二小時,我的薪水才三萬出頭,就連租屋處附近的五十嵐店長都問我要不要辭職去他那上班。聽曾經研究鱗翅目的同事M說,她曾在上班的中午休息時間,在公園地上發現死去的雌蝶,腹中有尚未誕生的卵。於是,她決定辭職,回到南部生活。

有時離職的原因並不複雜,可能是去更遠的地方看一看,但這是物理層面;在心理層面,因為人們不了解內心那個想企及的目標,於是需要時間讓思想成熟,也需要空間讓感官茁壯。

我離職,交接,被主管叫去小房間責難;若非我有錄音,我還真的不記得被罵了什麼難聽話,當下我的腦中只嗡嗡地浮現里爾克的詩:「你必須改變生活。」那段時間我都會去淡江大學的圖書館讀博拉紐的小說,在公車上,我反覆聽著主管咒罵我的錄音檔──當我快被罵到哭出來時,他的怒火聲腔突然放軟,坍陷在沙發座椅上,並且持續歎氣:「如果我跟你一樣能出書得獎,我也可以很善良啊……」

我記得當時萌生了第二個念頭:我要寫作。我想找到一處安身立命的所在,能夠容納我所有的共情和創造。記憶伴隨著感官,它擁有餘痕,必須花上好長一段時間去探索──在那之間,現世將會饋贈所有細節,而我必須用寫作來抓住。倘若有一天,我不再珍惜生命中相遇的每一次奇蹟,那麼,也許我將會獨自一人哀傷地死去。

後來,我一邊打工,一邊寫作,也試著投國藝會和文化部的創作補助。幸運的是,我在失敗了四、五次之後,終於拿到一次詩集的補助。我很感激這一筆不小的金額(至少對我來說很夠用),它讓作家們能夠分擔生活壓力,有金援去做田調和文獻搜集,讓作家們短期內能稍微專心寫作。我看過幾個認識的作家,不管是虛構、非虛構、詩歌書寫者,他們都在獲得創作補助後,讓寫作途中累積的天分瞬間被點燃──他們就像日本小說家白石一文在《沒有你,我無法成為小說家》提到的,透過每日持續鍛鍊、閱讀和思考,累積名為才華的總量。而心無旁騖,能短暫夠專注地寫作,也許就是燃燒薪柴的方法──讓自己不被麻痺,能夠持續保有惻隱、反思、不忍,加上足夠的熱情,好看的作品就出來了。

在補助公告出來後,我收到一位文友(我並不認識他,我們只是臉友)傳訊息碎碎念,內容大致上是說,我不好好工作,天天想著辭職躺平,盛河提桶?(他真的這麼寫,很有隱喻性),我妄想靠寫作一夕致富,妄想靠寫作入室(他應該想寫「入仕」);寫作是孤獨的事,應該要像他一樣,關起門來,少一點發表欲望,拒絕一切金錢和名譽的誘惑,安安靜靜地寫。

乍聽之下,很像滿有道理的,但又覺得這一切的勸誡都很廉價,對象是誰都可以。如果這是一個偉大的作家對自己的反思,那麼他也許力圖變化,想藉由沉澱讓作品擁有更多可能;如果這是一個初學者對自己的勸誡,那麼他擁有可貴的自省能力,大家以後一定會喜愛他的作品與人格。

當時的我內心急躁,不斷解釋自己還是有在努力賺錢養自己;我辭職,只是發現自己不適合坐辦公室,同時也想擁有多一點時間寫作。在經濟上,我這一輩子都無法滿足父母和社會的期待,那麼,至少在心靈上,我要滿足對自己的期待。

能夠憑空創造出什麼,是多麼讓人欣喜的事情。

過了一陣子,那位文友發文說,因為自己的作品沒有被報紙刊登,所以他瞧不起在報紙上發表作品的人。我被刪了好友,甚至在被封鎖之前,收到他最後一次私訊,大致上在說,他認為我是一個自私的人,看到優秀的作品(言下之意指的是他在臉書上發表的文字)沒有點讚分享,位居高位,驕傲自大,不願意幫助沒沒無名的作家。

我努力檢查他有沒有寫錯字。嗯,沒有。看來他的情緒很平穩,真是太好了。我也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臉書頁面,看看有沒有犯下什麼錯誤:很少回留言,罪該萬死;只按讚不按愛心,天理不容;持續宣傳自己的講座,不懂藏鋒;講自己評文學獎的趣事,炫耀地位;寫自己遇到的奇葩倒楣事,花枝招展;貼書摘或自己的翻譯,假裝用功。

我當下突然很感謝Instagram與其他自媒體的文友們,大家都只會傳貓狗影片和迷因給我,真的是感激涕零,請繼續這種行為。

接著,我點進他的臉書頁面:他的頁面都是詩,滿滿的詩,自己寫的詩,標點符號很亂,全形半形摻雜。他在一天前寫了一首詩。是一首以許多年輕作家的書名串在一起的詩,但內容偏向吐槽與揶揄這些作品,結尾還溫情地表現出大家可以多跟他學學。

我對這位盛河提桶的文友印象深刻,他很像智利小說家博拉紐筆下的角色,但似乎缺少了一點理想與神聖性──例如博拉紐曾寫一位長得很醜的蹩腳詩人肋普林斯(音譯:王子),他被文壇大咖瞧不起,儘管他潛伏極權陣營,暗中救助許多流亡作家,但大家都會以他的寫作地位「引以為戒」,儘管他曾發表過具有巨作潛力的長詩,但他卻將其燒毀,義無反顧去做吃力不討好的事。

我愛博拉紐筆下的角色,他的小說不是文壇八卦,而是藉由文壇反射出歷史苦難之中稀少的人性光輝時刻。

如果要我給什麼關於寫作的意見,我會建議,遇到這種盛河提桶的前輩或同輩文友就直接封鎖;後輩可能還有救,因為每個人的心靈都可能會失守,但如果日子久了,他還是這副德性,那只能說佛度有緣人。

至於為什麼我遲遲不封鎖這些人?除了封鎖不完,還有另一個原因:有一次我在演講過後,被另一個文友(也具有盛河提桶的特質)當面嘰嘰歪歪。內容我不記得了,大概又是年輕人的寫作如何如何,自己的作品被埋沒了嘎拉嘎拉,大家都瞧不起他吧啦吧啦。

講座結束後,我的女朋友問我當時在跟誰說話。

「喔,我在跟我的小說人物講話。」

希望他可以成為我的肋普林斯,儘管機率很小。不過就算無法成為肋普林斯,他依舊可以讓人以另一種的方式引以為戒,不失為一種人格典範。

可能是體質或是八字問題,每隔一陣子,我都會遇到具有盛河提桶性質的人們,但他們都能成為一種勸誡:寫作者要善良。

對辛苦的譯者和出版人員表示尊敬,對活動現場人員禮貌並且不添麻煩;對他人宣傳給予你幫助的師長之姓名,等老了之後才寫下給予你打擊的師長之姓名;對身體欠佳的前輩表示關心,對陷入低潮的後輩提供安慰;對真誠提出讀後感想的讀者表示感激,如果寫作的朋友暫時陷入嫉妒情緒就給予包容,並相信他會寫得更好。

如果可以,去對自己的父母表示感謝(前提是他們沒有傷害你);愛自己真正的文學友人,更愛了解自己的枕邊人。對認真持續創作的人獻上敬意,因為這是一門永恆的行當。●

■曹馭博,獲第十三屆(2017)林榮三文學獎新詩獎首獎。1994年生,淡江大學中文系、東華華文所畢業。現職自由藝文工作者。著有詩集《夜的大赦》、《我害怕屋瓦》,短篇小說《愛是失守的煞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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