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崇凱
從哈瓦那歸來後,每逢朋友問起:「怎麼樣?跟你寫的有什麼不同?」我每每躊躇猶疑。因為我只待在哈瓦那二十天,只有零碎切片能說。
古巴的現實確實跟我透過螢幕、紙頁和想像濾鏡的所見所感,大不相同。比方當我排隊過海關,發現許多設備都標記「中國捐贈」,不免疑心整個古巴海關皆由中國贈予。
夜間的哈瓦那傾向漆黑,路燈寥寥,路邊總有人暗中行走,車燈照射一閃而過,彷若鬼魅。知道匱乏和感受匱乏,兩者無法等同。就像知道車子沒油要加,跟大老遠跑加油站排隊兩小時還是沒油可加的沮喪,其中有著整副身軀的差距。必須在場才能體會。
好些夜晚,時不時有街區無預警停電,在地人不當一回事,就地在自家公寓過道或樓梯前,或蹲或站盯著發亮手機,無人在乎夜空滿布星斗,摸黑散步的我們則顯得格格不入。
一日下午,我們循手機地圖標出的舊城區黑膠唱片行位置,徘徊破落街道,垃圾酸酵混合腥鹹氣味如浪拍擊,一個路旁的鄰人好意指點,帶我們從布滿粉塵、水痕的樓梯上到一幢舊樓房。到了三樓唱片行,柵欄深鎖,手機沒訊號,他仰頭喊了幾聲,下來一個阿姨牽隻狗,開門讓我們入內。兩座架子疊滿舊唱片,我們翻看,沒一個名字認識,全憑封套照片挑選。黑白相間的小狗蹲坐一旁,牠的腳爪塗滿藍綠色指甲油。牆上小黑板寫有飲料價目表,店內卻沒有任何播放唱片的音響設備。
另一日,前往幾乎所有殿堂級拉美作家都曾到訪的文化機構「美洲之家」。幾個工人在整修建築內外,我踱到附設書店,書櫃擺放半舊不新的寥寥出版品,轉了圈明信片陳列架,空手而出。我們略略逛了一、二樓,退出美洲之家,以免打擾裡頭的職員,儘管他們看起來並不忙。於是我們頂著烈日,沿海濱大道,打算看一眼美國大使館。天空烏雲高速聚攏,雨水毫不囉嗦地落下,原本遮陽的傘抵擋不住暴雨,只得快步跨過車道,找到附近的餐館躲雨。
這一躲,發現周遭多半是在大使館外頭等著排隊申請簽證的民眾。大雨不停,餐館某些區塊流淌著水,我們無處可去,只好識相點餐等雨停。
雨中,我想起三十年前的古巴電影《草莓與巧克力》。同志藝術家以政府禁止流通的當代文學(竟是秘魯小說家巴爾加斯.尤薩的《酒吧長談》)、黑膠唱片、藝術品誘惑直男大學生,試圖掰彎他。兩人沒發生戀情,卻產生特殊情誼。電影後段,同志藝術家終究無法繼續待在窒悶封閉的古巴,決定申請簽證到美國。那幕轉折就發生在一場大雨之中。
哈瓦那總像一場驟雨逼人緩下來,在各種形狀的等待,各種情境的失語片刻,慢慢感受空氣中的味道和振動。在所有看似虛擲浪費的時間裡,這座城市以它曾有的輝煌、衰頹和緩慢瓦解,悄悄占據遊人心神。
但盤旋在這座島國之上,是各種有形無形的制裁枷鎖,封印所有人事物,截斷未來,讓歷史反覆磨損、沖刷,把這裡變成一座人類文明的加拉巴哥島。古巴似乎總也不變,承接世界各地觀光客的凝視與遊憩,以種種破落、停滯雜糅奇觀,彷彿過去就是現在。
我以為哈瓦那之旅早就被歸來的生活消化殆盡,但只要我試圖萃取它,又像是重遊了。●
■【哈瓦那歸記】今日刊出最終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