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雅蘭
我常想,如果上天想讓一個人再庸俗一些,最好的方法就是讓她成為母親。
當胎盤從身上剝離的那一刻起,原本充滿彈性的緊緻身體,便進入了鬆弛流散的歷程;從強烈的自我存在意識,模糊成一種「客製化」的生命體。
也因此,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把自己當做一只巨大的奶瓶,餵養著每兩個小時就要吸吮母親一次的孩子,而我這奶瓶的思維也調整得十分合理正確,日日夜夜煩惱著的,都是奶量是否充足的問題。為了達成這樣的任務,我一再撕下束衣的捆綁,以避免阻斷母體的呼吸與乳汁的流暢。漸漸地,除了孩子,我也多了一個收不攏的肚子。
為了可以站得更穩,身為母親的我,得卸下珍愛的高跟鞋,因為懷抱日益沉重的孩子需要高度抓地力;為了讓倚靠充滿柔軟感,身為母親的我,身體長出了厚度,手臂的圓周一再擴大外放,穩健得像一座可移動的人體沙發。
一個被用盡了的母體,一個不再秀色可餐的女體。
就連靈魂,也走向八點檔等級的脆弱與敏感,當年對生命的頤指氣使,如今謙卑地乞求上天給予足夠年歲,只求能靜靜陪著孩子成年。
成為母親,就如同走入了一個不為人知的祕境。
只是這祕境在旁人看來,庸俗得可以。有時,就連自己的孩子也可能會瞧不起,一如我曾不屑與之並肩行走,生了五個孩子以至於讓我在同儕中被恥笑的我的母親。直到後來,我才明白,那大腳粗手與龐大搖擺的身軀,是因為肩負了我的重量,成就了我的輕盈。
而如今,我終於也擁有了一副庸俗的母體,用這份庸俗,我卻看到了從未見過的生命底層的渺小與恐懼,以及,無可言喻的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