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筠雅
病床上，哥吉拉看起來很難受。他身上的鋼鐵鱗片褪色了，失去光澤，堅硬的曜石黑盔甲竟然變成一堆破銅爛鐵。
我握著哥吉拉的手，他慢慢張開眼睛，這次沒有輻射。他張口說話時，嘴裡也沒有噴出放射熱線和白熱光。什麼都沒有，彷彿幾百年前，他仍住在深海底那樣。
「去叫醫生。」哥吉拉開口。
「可是醫生剛剛才來過耶。」我說。
「快點。這次不一樣。」他哀號，「快點。要不行了。」
醫生說的明明是，傷口恢復得很好。
起身，拉緊褲頭。哥吉拉提著淺綠色的病號服衝進廁所。我聽見他大力吐氣，發出悶悶的，像整顆頭被麻布袋蓋住的聲音。然後是一陣爆破式的乾嘔；章魚烏賊大白鯊海豚海藻，還有一座不知道用什麼辦法進到肚子裡的海底火山全部被吐出來。馬桶跟著燒起來了。
「拜託。快去叫醫生。我在冒冷汗。肚子好痛。」哥吉拉哀求。我有點猶豫，醫生說過這很正常，完全沒事，是哥吉拉太緊張。「去B1吃個東西吧，妳一直待在這裡不累嗎？」醫生甚至建議我偷偷溜走，但醫生不懂，哥吉拉以前統治整座海洋，偷偷溜走是不可能的。一定會被發現。況且我愛哥吉拉。
「妳去跟醫生說，裡面，要爆炸了。裡面的東西，要在肚子裡炸豬排了。」我知道他想說炸出來。炸出來就完蛋。想想哥吉拉的體內都是些什麼，放射性光束，電磁脈衝，電擊爆破，核融合元素，隨便，我只知道一部分，反正裡面好的壞的都有，我也都見識過。
哥吉拉照顧過我很長一段時間。以前我常生病，他大海無敵，便花許多時間抓珍稀的食物給我吃；腹部長鰭的獨眼海怪、會說兩百種魚類語言的海猿和牙齒長在外面的惡魔鯊。不過他脾氣不好，發怒時會大聲咆哮，電磁能轉換成熱度，深海滾燙成溫泉。旁邊的生物都死光光。
醫生被我叫來。他面無表情地指著地板上的塑膠袋問，「你買了為什麼不用？」衛教之前就說了，痔瘡開刀後要坐浴，不然根本上不出來。
哥吉拉當然不知道。我對醫生翻白眼。哥吉拉住海裡，哪需要坐浴？
水袋裝溫水，要吊高，盆子墊在馬桶上。我在廁所裡幫忙裝溫水，吊高，出去外面等，然後再一次，溫水要一直來一直來，不然肛門口好痛。哥吉拉抓著扶手，為了集中精神，他不小心使出電擊咬，全身用力，屁聲不絕於耳。
四肢膨脹，汗水成瀑布，哥吉拉一邊哀號一邊複誦他的戰績；跟金剛聯手過，曾經打敗尼斯湖的水怪，殺了蜥角類恐龍，但沒有一個敵人比身體裡面的更棘手。壞的東西累積，惡無限循環，疼痛被放大，剷除廢物才能創造美好的世界。終於，腸道裡長出了一把空氣槍。泥漿往外噴射。
出院時，我叫了一台計程車給哥吉拉。劇烈的疼痛在他的鋼鐵鱗片上留下擠壓與變形的殘骸。雷射眼和白熱光一點一點回到原位，背鰭也在回溫。他看著我，神情疲憊地說，「妳也回去吧。」
我點點頭，然後輕輕地捏了捏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