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舜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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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我再度抵達世界的盡頭
某一幀末日場景在床邊起演:
焦炭般肌骨裸露的岩岸,偶然引發的篝火
光滑巨大海平面,海色像金屬一樣冷
雪花疾疾墜下,一億把失血的短刀
割傷海浪的皮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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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曾相識,無可記取
意識是磁,勾引街道上所有的鐵
槍枝,盜竊,零星爆發的游擊戰
扒手在火光間散步
人群奔跑推擠喊叫
所有親屬失散,母親在溼濘的人行道跌倒
號哭的嬰兒像失怙的貓
你認不得我,我是其中一管傷心欲絕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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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再對任何人描述,儘管我又夢見……
短促而多舛的春天,四月
島震顫,路橫斷,山哆嗦
陸塊沸騰海水動盪
而我醒在無消息的太平洋上
清晨五點起床,洗掃廚房,燒咖啡,拖地
入港的旅客臉孔蒼白,弓著背脊嘔吐,像緊繃的箭簇
船艏海鳥群聚棲息,盹見一座善忘的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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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認不得我,我是最後一頭留守港口
毛髮零落孤寡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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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回到城市,睡眼怔忪
平地燒起一場大病
身體是一面破鼓,舉手投足皆痛苦
針頭,點滴,抗生素
蹲在浴室手搓換洗衣物的時候
聽見隔壁病床傳來低弱的交談,魅影的咳嗽聲
兒子和母親,彼此掛著手拖磨
住院醫師走到母親床前,他說:
「時間不多,治療期切莫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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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錯過了許多隱而未言的心思
錯過點燃一支菸最好的時機
錯過六月,軟雨澆淋的清晨
晨光下雪色木樨花抬眼欲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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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事物嚴密,金風起
世界不盡然留心,向我脫口
洩露也不大要緊的祕密
我從病房徙轉至街區
在路口流浪,輾轉欲睏,行止還醒
深秋,梧桐掉葉梧桐哭
薄韌清脆的眼淚,掩葬鄰人的矮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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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也認不得我,再也指認不出
我最後帶給你的那一部詩集扉頁
題贈的姓氏,月球背面般的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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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在屋裡安睡,在被枕間嬉鬧
細銀鍛鑄的掌爪,刨花木作的書架
我勤於更新飲水和糧食
留意排泄與睡眠的狀況
煙霧繚繞,十二月,似醒非醒
身體新添的記號,像一則實用主義的尋人啟事:
「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我胸膛野火繚繞的荒原
瞬間暴雪紛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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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那人將鑰匙交託給我
供應往後不再迷途的線索
抵達某扇門,一道牆,拐彎巷
一面亮著萬家燈火的晚晚的窗
此後如果我還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也不再向誰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