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森 圖◎達姆
與人相約或等待的場合,偶爾會到星巴克這類連鎖咖啡店,點單後店員不給取餐號,總問你貴姓;國外的分店,則問你名字。大概是品牌文化,認為叫客人名字,比發號碼牌有人味。我總是給假名,在國外我叫John,有時叫Michael,都是我這世代人愛取的洋名。在國內我可能姓丁,《丁丁歷險記》的丁,兩筆畫在紙杯上很好寫;年輕店員若不知道《丁丁歷險記》,我就再說一次丁丁藥局,或《天線寶寶》丁丁的丁。有時候也用常,平常的常,丁與常是我兩個好同事的姓,偷偷借用一下,違背誠實本能,訓練自己不透露本名,就像小時候被教導不要隨便跟陌生人走那樣。
化名遊戲學生時代也曾玩過。念高中時,台北美國學校每年都會邀請幾所男校舉辦友誼賽,我們幾個田徑隊的,樂得請公假搭巴士,北征到那個幾乎要出示護照的天母租界。美國學校下午似乎沒什麼課,學生都在校園內遊蕩,大操場邊聚集不少觀眾看比賽。擔任司儀的華裔女同學,操一口圓滑美國腔的中文,問我們名字辦登記。徑賽專長的同班好友建志突發奇想,開個玩笑,告訴她叫郭泰源;我站在旁邊噗哧笑出來,跟著告訴女同學,我叫郭李建夫。華裔女孩能講中文,但不識得台灣產的中華英雄;她用字母拼音認真寫下來,可能還以為我們都姓郭。
接著我們鳥獸散到各自的賽場。鉛球圓環與標槍助跑道旁,建中與成功的幾個同學是老面孔,大家在北市錦標賽碰過,美國學校則派出幾尊身高一百八、九十的黑白戰將。用後來問世的《哈利波特》比喻,這大概就是我們當年的校際三巫師鬥法大賽,甚至還有點抵禦外侮的感覺。確切成績早無記憶,只記得輪到我投擲時,瞥見白人同學的華裔女友陪他觀戰,她穿了露肩的無袖上衣,胸罩肩帶突然滑落,高大白帥的男同學貼心,順手幫她拉起,掛回肩膀。國立編譯館的英文課本中,沒有胸罩這個單字,台灣學生連胸罩的英文都不會講,美國學校的白大帥同學卻早已養成紳士禮儀般的投手習慣動作。那次試擲我莫名悲憤交加,會心一擊,拋物線遠遠飛了出去。白大帥同學俯首,放開那華裔女孩,走過來用剛剛拉胸罩的手與我相握。
等比賽的間隔,跑四百公尺的建志與五千長距離的強哥,與我一起在校園裡閒晃,意外踅到籃球場,三人成虎,膽氣干雲,不如報隊下場鬥牛。正要上前,一個黑人同學突然飛身躍起灌籃,接著一個身高超過兩百的白人同學淡定走到籃下,旱地拔蔥跳起來雙手反扣。我們三人瞬間怯場,正猶豫還要不要上前討戰,美國學校的校內廣播突然傳來中文,響徹租界的天空:「郭李建夫同學,郭泰源同學,請立即到操場領獎!郭李建夫同學,郭泰源同學,請立即到操場領獎!」司儀女孩長得甜美,中文圓圓滑滑的,多年後回想或許該算加州腔。慢跑到司令台時,台灣同學們已經笑得東倒西歪,那個拉胸罩的高大帥同學再次走過來,紳士禮儀握手:「Congratulations!」這句英文我們聽懂了。
小時候頑皮,報假名捉弄一下美國同學無傷大雅,成年後卻別有意圖,是被環境訓練出來的武裝自保。出差到東南亞各國,我盡量不用信用卡消費,碰到盜刷是一種狀況,另種是躺著中槍的間接傷害:該商家被盜刷了,只因自己信用卡在此也有消費紀錄,於是跟著被銀行無差別停卡。我有一張額度很小的信用卡,還反向拜託銀行能否再降低額度,平時能不用則不用,食宿多靠現金交易。通常我會帶著美金,到當地兌換,兌幣所在機場、商場或路邊小攤,峇里島甚至連便利商店都能換。兌幣處常要求簽名,若非出示護照,簽名通常只是形式,此時我就簽假名。有一陣子我很喜歡天野喜孝的插圖,便在換錢處簽上Amano幾個英文字,造成曼谷蘇康威路的某個天橋下,收集了許多假天野先生的簽名。有的兌換攤店員耍小聰明,明明是一美金要換超過一萬五千盧比,換一百美金會得到一百五十幾萬:十五張十萬與上萬零頭。他給你時直接暗扣了張一萬下來,賭你不會現場點清;當你拿起那一疊盧比正要算的時候,他立刻心虛補上,說他剛算錯了。於是峇里島的 Circle K便利店員知道天野先生不能糊弄,卻沒想到天野先生竟然微笑,主動把零頭一萬多留在櫃檯當小費。這些地方我不是很常去,也不是不常去,留幾十塊台幣買路財保護自己,也不斷人生財之道。簽假名的目的,萬一真遇到有心眼的歹徒,跟蹤回飯店準備抓我去賣腎,至少查不到天野先生的房號,多一層似有似無,自以為安心的保護色。
這自以為是的間諜遊戲,是不得已的防衛措施,有些法定文件則要簽本名,沒有逃避的空間。我見過同事畫押,真的畫了一個笑臉;或者懶得動手簽,做了一個印章蓋上去。當問題發生回溯追查時,畫押與蓋章的,都還是會找到正主,逃無可逃。遇到這類需得簽本名負責的場合,我乾脆大方簽上工整的正楷體,自以為的工整。某回人家拿文件給我簽,客氣稱讚說你字真好看,我回說只有名字,其他不行;他要我寫寫看別的字,我寫了幾個,他搖搖頭衷心歎道:「還真的不行……」唉!誰不想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用唯一工整的那幾個字走江湖,麻煩的是世道不允許。
手機放在身上,每天都有不知名來電,問你關於錢的一切。你若答錢不夠,她可以貸款給你;錢夠用,她問你要不要投資。後來這種電話接起來,只要是找劉先生或黃先生,我就答妳找錯人了,再者直接掛斷。劉姓與黃姓有許多優異人士,不幸的是我遇過兩個品格偏差的,一劉一黃。在非法定的場合,例如不留個資或不加入會員,就不讓人購物的商店或網站,我的化名遊戲,就故意將自己設定為這兩位招搖撞騙的劉先生與黃先生,引為標記。
電話那頭,女聲嬌聲嗲氣問候劉董你好久沒來,就是劉先生的個資被轉賣到酒店了。也遇過嚴厲男聲,先念出黃家地址,再問候黃媽媽好,不趕快到提款機前面匯錢過去,他們大隊人馬就準備抄黃家十八代。色誘、威脅、報名牌股票,隨著時事,電話那頭絞盡腦汁,利用人性嗔癡貪怕的各種心理,情境愈來愈多樣化。我起初心下好笑,津津有味聽著,漸漸愈聽愈難過,被騙的與騙人的都是受害者。遙想著電話那方正關在什麼樣的房間裡,竟差點脫口而出,問他你在金邊還是仰光?天氣怎麼樣,你看得到今天的太陽嗎?你有被電擊嗎?那妳還好嗎?有被性侵嗎?
我最終還是忍住沒出口,默默把手機放下,再來幾通不明的未接來電,就無消無息了。我想起那一次從柬埔寨飛回程,巡航中座艙長打內線電話進駕駛艙,問我要不要出來看詐騙集團。我趁著出駕駛艙上廁所的空檔,刻意路過商務艙,瞥見幾個身著短褲短袖滿身刺青的年輕人,燈光昏暗看不清圖案,熟門熟路飲著紅酒,觀賞著機內電影。經濟艙裡整團都是被騙的,商務艙那幾個則是騙人的,而航空業者多半無從得知,無法選擇旅客,一切合法就得乘載。我回到駕駛艙,身上感到微微畏寒,問兩個副駕駛你們不冷嗎,還穿著短袖,兩個年輕人搖搖頭,面面相覷,感覺好得不得了。到站後,外事刑警已經在登機門邊就位,幾十個人雙手抱頭,列隊蹲在地上。這門生意比販毒好賺,比販毒罰得輕,低風險,高報酬,大概過不了多久,原班人馬就會再搭飛機出境。北台灣那日氣溫超過攝氏三十度,飛機落地後返家,昏沉中我福至心靈,拿起快篩一驗,疫情解封很久後,我終於初次確診。
換個角度思考,能被當成騙的對象,表示自己似乎還有利用價值,終有年老失智的一天,連自己的本名都記不起來,屆時化名遊戲也就無法成立。我會真以為自己是天野先生、丁先生、常先生、John、Michael、劉先生與黃先生,每天換個身分,剛好湊滿一個禮拜份;而到那種地步,大部分身外事也無所謂了。
有時人陷入一種更糟的困境,不只名字,連姓都改了,交淺言不深,不便追問。斬不斷的鎖鏈是血緣,那種電話如影隨形,無止境追蹤,甚至直接到公司住家攔堵,總是找得到你本人。一旦牽扯到金錢,親人的情分瞬時化盡,最後僅剩律法以對;到律法都規範保護不了時,易容三遷,改姓名拋國籍,終成不得已的選項。其中內心深創,更不能為外人所道,再怎麼化名變身分都無法甩脫,只能投胎轉世,再賭一次輪盤。
我近來比較常遇到的狀況,電話打來不找奸惡的劉黃兩位先生,直接找我本人;十之八九往來銀行洩漏個資,抑或是肥水不落外人田,銀行內的其他部門要做業績。比起高中時的稚嫩,我已經是能用英語說出好幾種胸罩品牌的年紀了,童心忽起,這類電話接起來劈頭就用英文問她:「Who am I speaking to?」聽到外語,對方瞬間就把電話掛掉,自此以後,這招屢試不爽。
有那麼一次,她非常努力,結結巴巴說了聲Sorry,我心下同情,淡淡對她說:「Don’t be, it’s not your fault.」
不是妳的錯,會打這通電話,不是妳也不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