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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許裕全/復仇

2025/01/17 05:30

◎許裕全

◎許裕全

「你父親啊――真正無潲用!」母親氣噗噗地在空氣裡幹譙父親。

在父親巨人般的陰影裡,母親是個弱者。父親可以當面責罵她,但她只敢在背地裡悄聲開罵,指天篤地的煞有介事。每每碰到這種情況,我便打心底懷疑這對看似無情無愛的伴侶,是怎樣磕磕絆絆地走到了今天?但母親終究太弱了,她只能這麼做,做完這無功之事後又回到一個柔弱母親的角色,什麼都沒有改變卻感覺什麼仇都報了。

不同以往,此時她用了「潲」,讓身為兒子的我聽到這個字,瞬間有股說不出的厭惡。

髒水雖然不是潑向我,但男人身體裡最私密的東西被她粗暴地掏挖,朝我擲來,讓人難堪,情感上被玷汙了。

「潲」在潮州俗話裡,是男人的精液。母親罵父親無潲用,像一把利刃戮破了父親殘敗的老精囊,戮得坑坑洞洞,酸腐的死精灘了一地,想到自己也是其中一個孬種分殖出來的,就感覺一併被羞辱了。

在暴龍父親眼裡,罪該萬死的是母親,然而每次都是外婆擋了災。

父親一生討海坐浪,血液裡鹽值高,熱辣滾燙易燥易怒。你能從他身上刮出無數魚鱗疣,但別期待他唇舌裡會長出一瓣蓮花。當他粗話一口接一口地噴,母親飯燒黃了、外出聚賭逾時了、屁股長串家門忘了,我就知道接下來外婆要被幹了。

「哺你呀姆!」聲音宏亮、義憤填膺,卻指桑罵槐。

彼時無辜的外婆就住我家隔幾戶,晚年的她突然沉潛一貫道,追隨無極老母,晨昏定省,對著桌上神祕的小箱子手抱指訣重複誦念無字真經,輪迴此生來世。我曾糊里糊塗跟隨外婆跪拜念咒,呢喃吟嗡到幾近睏眠時溜著小眼珠斜睨著她,猜想駑鈍的她應該天眼未開,眼皮也不見異常跳動,不然不可能感應不到隱隱中有個女婿一直咒罵她,難道非要我提醒?

罵歸罵,多年來從未見父親在肢體上對母親施暴,然誰又能輕忽惡毒言語日積月累後蘊藏的殺傷力呢?彼時「霸凌」這形容詞還沒出土,連我都生出了老夫老妻打是情罵是愛的錯覺,以為這才是鄉下煙火人家的調色盤,放眼望去左鄰右里,誰家屋簷下不也迴盪著粗糙刺耳的噪音?一切都只是時間的問題,當有一天耳膜疲勞長繭,母親也該甘之如飴,雲淡風清地說早已習慣,不在乎了吧?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有一天我請假回家,帶母親到公立醫院做例行身體檢查,過程中她突然在印裔女醫生面前泣不成聲,之後斷斷續續地說著在家被父親欺侮,用極盡難聽的話侮辱她,用動物比喻她,林林總總的投訴狀,顯然把看診當成心理諮詢了。

Girl helps girl,女醫生輕拍母親肩膀給予即時安慰,轉頭,一張略施脂粉的臉霎時被一座直挺挺的鷹勾鼻瞪出了殺氣,誅心於無形,讓人不寒而慄。我杵愣在原地,為這突槌的劇情不知所措,只能慚愧地受領女醫生教訓學生般對我的無所作為嚴厲批評。

回程的路上母親默不作聲,啜泣仍在。我心羞憤,半盞兒是自己棄母親飽受欺凌不管不顧;半盞兒是自己性格同樣懦弱,放任父親的惡行徑,讓他繼續跋扈張揚。

鐵頭硬頸的父親是不能指望再多了,只希望有朝一日老人變好。如是一年,如是多年,我離家又返家,兩個老人活在兩個世界,母親依然軟弱,父親已被高血糖蛀蝕,虛胖的身體隨時隨地分泌糖分,我總在浴室裡看到長長的蟻路,爬滿了牆壁,忙碌地扛走父親的饋贈與剩遺,悚目驚心。

一天深夜,父親低血糖休克,身體陷入無意識地掙扎抽搐、暴汗,搖頭晃腦,口裡頻頻發出野獸般的低吼。

恍恍惚惚中,我在母親對父親一連串的責罵聲中甦醒。走到他們的房間,掀開門簾,看見母親蹲坐在父親身旁,來回拍打他的臉,我以為母親在嘗試叫醒他。細聽之下顯然不是。她不停地罵,極狠的,你是想怎樣?拖衰整個家,你這個破病人到底想怎樣?

母親罵人的分貝提高了,愈拍愈用力,動作幾乎是搧耳光了。

父親還沒有醒來,我沒有走過去接手或勸阻,只是靜靜地站在她背後,突然閃過一個歹念頭:這一輩子大概就只有這麼一次,母親能毫無忌憚地允許自己,用這種方式去拯救那個受盡欺凌的女人。

我也知道,父親短暫的低血糖休克,只要我餵食糖水幾分鐘後便能恢復,但我就這樣站著,因為我身體裡也住著一個孬種的男人,母親敢敢地下手,想必也把我給救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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