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何亭慧
「我看見海了!」在嶄新的圖書館,上課中無人駐足的三樓,我看見海了,在樓房的後面,屬於陰天的顏色,灰紫、墨藍,還有一道暈染開的淺藍地平線。然後我走下樓,面對一群向詩張望的少年。
最新的自強號不太搖晃了,我寧可搖搖晃晃來到花蓮,好解釋我的暈眩。我該說些什麼呢?這是2024的盡頭,我想起某一首詩,沒有穿很多衣服,在不冷的冬日午後讀詩,讓許多奔向我的事物在眼角流逝。
細雨霏霏。也許我來是為了要說個故事,Google查不到,AI也無法生成,只存在在花中一代人的記憶裡。我曾經聆聽,然後書寫,現在我述說:
接下來,昱文老師要我談談敘事詩〈藍色地平線〉的背景。當我聽好友轉述劉導演分享的人生故事時,大為震撼,便拜託她幫忙約劉導。我當時只是研究生,這位素昧平生的長輩卻馬上就答應了,並且掏心掏肺慢慢講給我聽。其實我不是很確定這首長詩能被讀者讀進去嗎?不是說要讀懂,因為詩本來就沒有要讀者完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是我有好好傳遞這份感情嗎?有讓詩展開、流動嗎?
劉導在眷村長大,小時候因為功課敬陪末座,被歸類為壞學生,常常被體罰,不過他發現,總是有另外一個孩子跟他一起受罰,他叫張勝興,漸漸兩人便成為好友。他們了解彼此的孤獨和壓抑,但是張又比他更孤獨更壓抑。張出生政商名流家庭,父親對他的要求極高,但因為達不到父親的期待,總是活在嚴厲的責打、自卑的痛苦中。
他們常一起玩投海的遊戲:兩個人抱著空心的香蕉樹,往海裡跳,等待被浪沖上岸,心裡都有一種也許不會再上岸的期待。或是兩個人什麼話也不說,劉導靜靜聽著張在旁邊拉小提琴,他最常拉的就是德沃夏克的〈念故鄉〉,其實這是一首交響曲的第二樂章,這首交響曲的名字是《新世界》,充滿寓意不是嗎?
直到1965年他們讀花蓮高中,新的世界彷彿展開了。所有的學生都知道,12月23日是歷史老師保慎修老師的生日,每到這一天,大家都期待突然鄰近的轟轟巨響。保老師會放下粉筆,平靜地跟同學說:「請大家自習一段時間。」然後徐徐走到操場上。
這時候全校師生都不顧上課,衝向操場中央的大草坪,等待F86戰機巨大的陰影遮蓋操場的上空。F86極盡所能展現所有飛機特技,太陽的金光隨著機翼不斷翻轉四射,震耳的巨響掩蓋了驚歎聲。保老師仰頭,伸出雙手,滿臉微笑,直到戰機飛離,原來,這是他兒子對他的生日祝賀。年輕的花中學子,在這架飛機上,看見的不是飛機特技,看見的是對遠方熱切的夢想。
當時只要是作文課〈我的志願〉,每一篇都寫要當飛行員,連作文題目根本不是我的志願,同學還是要寫「我的夢想是成為飛行員」。
可是1965、1966,到了1967高三那一年,12月23日,飛機沒有來。保老師被叫去接了一通電話,又回班上繼續上課。他拿粉筆的手顫抖,寫不出一個字,最後他說:「請同學自習一段時間……」走出教室。後來大家才知道,他的兒子在凌晨大雪山的超低空飛行,戰機勾到電線爆炸了,以後,再也沒有戰機飛到花中上空。
花中學子的夢似乎碎了,可是這架飛機的影子卻不斷在許多人的心裡飛。畢業以後,劉導進入演藝圈追夢,跌跌撞撞,編寫劇本;而張不顧家人反對,真的去當飛行員了,他到加州聖塔莫尼卡的飛行學校學開飛機。幾年間斷斷續續聯絡,有一段時間張似乎很快樂,他成為飛行員,快要結婚了,但接下來的消息是,他的婚姻遭到父親反對,婚禮取消,最後在聖塔莫尼卡的海邊小屋,用一把槍結束了生命,聽說當時唱機還播放著那首,他最喜歡的〈念故鄉〉。
劉導很不明白,直到1990年12月23日。他回到花蓮高中走走,追憶往事,居然看見滿頭白髮坐在輪椅上的保老師。相伴的家人把輪椅推到操場上,保老師舉起雙手,仰臉微笑,好像那架飛機仍然在空中炫技,祝他生日快樂。也許張勝興嚮往的,不是飛行,是父親能為他驕傲,是父親向他舉起雙手,笑容滿面。
故事,就說到這裡。我曾問劉導會不會寫成劇本,他說,在寫,一直無法寫好,也許有一天我們能看見這部電影上映。同學們,你們知道今天幾月幾號嗎?正好是12月23日。所有的偶然都不只是巧合,也許你們等一下到操場散步,會遇到回花中走走的劉導呢。在〈念故鄉〉的音樂聲中,我來讀最後一小段:
就在這裡,曾經,一架飛機離青春多近,
一下子遮蝕所有的陽光,只有剪影輪廓鑲上金邊
光芒又從它翻轉的縫隙中四射,
像燈塔在黑夜的海上,一閃一滅。
而那也是1990年了
最後遇見操場中央停駐的輪椅和
保老師,顫顫舉起父親的雙臂,迎風
仰臉微笑
鏡片反射亮光
不,不是等待,是看見
保老師的眼底,看見
一架飛機正連續翻滾,倒飛,俯衝,側移,疾旋……
到底不曾墜落。德沃夏克
(畫面漸漸模糊,成為藍色,中間一分為二。原來上端是海,下端是天空。這是一架倒飛的F86戰機,駕駛艙正前方的景色。)
12月23日
所有長大後的少年們
都張開海一般的眼睛
浪非常大,是那種因潛在的危險而令人亢奮的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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