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鴻 圖◎阿力金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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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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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後的呼吸離我而去前，孩子
你頻頻追問我的一生
但我什麼也說不出口。
漫漫長晝，我活在兩個太陽底下
一個影子是自己的
一個影子是Z的
Z，他與我對面不識
卻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同他一樣，一杯反覆回沖的茶
常忘了午餐，只啃餅乾
我熟識幫他洗衣的婦人，幫他修單車的老闆
賣饅頭給他的同鄉
我熟悉他的垃圾桶，他去書攤挖的書
他寄出與收到的信，他暗戀的圖書館員
他一開口，話便幾乎從我口中
源源流出。他比我
更是我，或者，我就是他
不同的是，他行走自由，而我
在替他坐牢。我熟悉站在對街等待
的滋味，風中的灰，落葉的脆。
他的臉，比你的更常在我恍神時出現。
有時他看著我，眼神完全沒有
不安、恨，或許他知道我才是他
唯一的家人，甚至，存在的唯一明證。
Z的傳記，便在我每一篇報告裡
沒了他，我的一生，也乏善可陳
但我懂得斟酌，我是他的保護者
不能讓他被拘提，也不能
讓他顯得完全無害，以免
我從自己的人生失業。就像鉤住一尾魚
讓他留在水裡，繼續游。
有時我疑心，是不是有另一個影子
也在盯著我，書寫我可憐的
空無的一生，也許
是那個圖書館員，那個
從不看我一眼的遛狗大媽，或者
是你，孩子？那個在我最後一口氣前
還在苦苦逼問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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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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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毯一抽，我和那些與世無爭的影子們
一起跌出重量，跌出形體，跌出瘀傷
被打包綑綁，送進放映間。
輕鬆多了，現在
只要審視銀幕，等待
那些乳房，私處，那些口水
那些從前只能隔窗猜想、卻不能寫進報告的祕密
一旦閃現，就得立刻拿出紅筆、剪刀、膠帶
打叉，或噴霧，生平第一次
我轉型成高智慧生物，可以取代上帝
定奪社會道德、風俗，用手電筒
刷亮人性的暗褶。又
地毯一抽，所有表格翻面
我再度從暗夜判官
轉型成拖累國家財務的
退休老人。到底誰在抽毯，誰？
是誰在喊轉型，喊正義，喊受害者
喊加害人，喊沒有加害人的受害者
那不正是在說我？一個依附影子
的影子，一條失去主人的
忠狗。沒有法庭在等待，只有
張開口的畚箕，如此深，如此暗
輕輕一吹，塵埃就撲面而來
我屏住呼吸，才有辦法進入。
別說話，孩子，別讓我分心
我準備好了，再一下
我就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