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寬 圖◎徐至宏
他家沒人。午後的室內陰暗,只有長明燈亮著。他帶我經過直抵天花板的神龕,進入他的房間。單人床上,堆滿了漫畫,有日漫也有港漫。他拿出他的書包給我看,深藍色布面上,四個白色大字,證明他是真的。他說:「想看什麼漫畫自己拿。」我拿起一本《神兵玄奇》,彩色的港漫。我放下。拿起一本《街霸》,我放下。我拿起《I"s》,作者桂正和。拿起又放下,大哥哥都沒有阻止我,像他說的一樣,是真的。我翻開《I"s》,裡面有因內心戲太多而皺成一團的男孩的臉,以及被太小的條紋內褲包裹住的女孩的屁股。
我快速翻了幾頁,更多的內心戲、更多的屁股。
「這些漫畫,你不是都有收藏嗎?」「高中同學」發問,我點了一根菸,他往旁邊站一步。「不確定我是被畫風還是被劇情吸引,總之,我決定看這本。」房間沒有椅子,所以我跪坐在床上。後來我才知道,桂正和是所謂擦邊球漫畫的鼻祖,但當時還沒有看過H漫的我,把裙下視角和死庫水換裝秀就當成了H,看得有點燥熱,大哥哥在我旁邊也讓我不自在,正在想要不要換成港漫——暴力總比色情正常——我當時閃過這個念頭,才發現大哥哥不見了。
再出現時我不是看到他,而是感到一股熱氣在我的頸部。然後是實體接觸。嘴唇和脖子。我震了一下,但很快回到紙張上,屁股和皺臉,我的臉可能也皺了一下。我想專心看漫畫,但大哥哥開始脫我的衣服,將T-shirt往上拉,我只好高舉雙手,手臂和漫畫一起通過領口。他邊脫邊親我的背。我覺得癢,但不敢亂動,我是來看漫畫的。他的手伸到前面,往我的褲襠探索。
此時,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我勃起了。不知道是大哥哥可說是溫柔的親吻撫摸,還是手中的「H漫」那用黑色線條勾勒出的我從未見過的女體的刺激,總之,我狠狠地勃起了。大哥哥似乎也察覺到我的痛苦,幫我解開鈕扣拉下拉鍊。脫下褲子的瞬間,我幾乎有點感謝他,但我是來看漫畫的。
我是來看漫畫的,此刻卻有一個大我四、五歲的男孩,翹著屁股含著我的陰莖。即使我的眼睛死命盯著漫畫,還是能瞄到他屁股的弧線。
因為我始終跪坐在床上,他只能配合我,趴在我前面。他就用這個姿勢,一邊含著我,一邊脫他自己的褲子。他穿牛仔褲,很難脫,我抬頭,就看到屁股扭啊扭,我低頭,就看到小內褲被勒進屁股縫。有那麼一剎那,我好像抽離了出來,離開了手中的漫畫,離開了身處的房間,掉進一個只有屁股的世界。
直到他牽起我的手。直到這個時候,我才轉頭面對「高中同學」。我想從他的表情讀出一些什麼,但什麼都沒讀出來。我不是說他面無表情,而是我不會解讀的表情。漫畫裡的皺臉我懂,現實的皺臉我不懂。我繼續說。
「他將我的手拉過去,握住他的陰莖。」「你有拒絕嗎?」「可能有縮了一下,但還是讓他將我的手放到他的陰莖上。他的手握著我的手,引導著我套弄他勃起發燙的陰莖。」「天啊。」「我繼續看漫畫。但問題來了,我只剩一隻手,沒有辦法翻頁,所以只好一直盯著同一頁。第五十九話,P.89。有人這樣看漫畫的嗎?我現在還能清楚記得那頁每一格畫,組合起來,像世界名畫,印在腦海裡。」
下面有個人影移動,走到我們正下方,朝我們揮手。那身影像屁呆——那時候取綽號愛加一個屁字,屁呆、屁全、屁祥,加一個屁增加親切感,所以整所高中很多屁字輩的——但為何只有他一個屁回來?無聊?尿急?「高中同學」回敬他一記中指;我覺得故事被打斷,但也朝下面揮揮手。然後繼續說。
「我聽到他問我:『可以用嘴巴幫我嗎?』」「等等,」「高中同學」打斷我,「屁呆好像在說什麼。」我朝下面看,透過路燈微弱的光,屁呆的嘴巴蠕動著,持續不斷開開合合。的確不像在打招呼或說垃圾話。十樓實在太高了。
「要不要下去看看?」我問。
故事說到這裡,搖啊搖坐在她的搖椅上——這是我們一群朋友集資送她的三十歲生日禮物,還有什麼比送搖啊搖古董搖椅更好的呢——眼睛半閉,把玩著那根擬真肉棒,搖晃她嬌小的身體。
每次我看到她像坐在小船上,不知道是搖椅帶動她的身體,還是身體帶動搖椅擺動著,就很羨慕,希望獲得這個生日禮物的是我。即使我的名字我的綽號都與搖無關。而搖啊搖自從獲得這張搖椅,不論是朋友、父母甚至理財專員到訪,她都坐在這張搖椅上接客。你可以坐在沙發上,坐在詩肯柚木餐桌椅上,甚至她的床上;但搖啊搖的搖椅,想都別想。
「鬼屋事件我知道,那個欺負過你的螞蟻,被堵了。」「是啊,」我應了一聲,「那我有跟你說過螞蟻的綽號嗎?」
「螞蟻的綽號不就,螞蟻。」「那是他後來的綽號,他剛轉學過來的時候,我們叫他宜蘭流氓。因為他在宜蘭混過。」「混過黑道還是混過小混混?」「兩者有差嗎?」「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們學校有很多螞蟻過去的傳聞,有一個我覺得特別厲害。聽說他在宜蘭,會把開山刀藏在機車排氣管裡,要幹架的時候,就下車,從『刀鞘』抽出刀,只不過,抽出的是一把火熱熱的開山刀。」「排氣管塞得進一把刀喔?」「我也不知道。」我們兩個各自對這個問題沉思了。我看著搖啊搖,又羨慕起她的搖椅。
「我有看過那台傳說中的機車。」「有沒有檢查排氣管?」「沒有,因為我一看到,就被儀表板吸引了。」「儀錶板有什麼?」「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對,壓克力下面,沒有時速表,沒有油表,什麼都沒有。」搖啊搖做了一個鬼臉。「螞蟻解釋給我們聽,把儀表板什麼鬼的都拆下來,可以減輕摩托車的重量,速度更快。」搖啊搖做了第二個鬼臉。
「拜託,我們那時候什麼都相信啊。他做過流氓,一定很懂。」
我們下樓,才看清楚屁呆驚呆的臉,以及臉上的血。我們三個以邊走邊講話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往鬼屋前進。一路上,屁呆告訴我們事發經過,但簡單來說,只有一句話:螞蟻被堵了。
螞蟻,是那個我稍微近一點和他馬子說話,就用肩膀撞我警告我的人——他很快換了另一個馬子,於是我們就和好了——是那個據說待過少年感化院,所以年紀比我們都大的人,也是一轉來就加入籃球隊擔任先發控衛的矮個子;但最重要的是,螞蟻是那個宜蘭流氓。誰敢動宜蘭流氓?
「一開始我們還真以為撞鬼了,突然竄出好多影子。他們埋伏在那個沒有扶手的樓梯上。幹,就不怕我們摔死。」屁呆是我們之中,去過最多次鬼屋的。「結果是義班的『抓頭髮F4』。」「抓頭髮」團體的由來不是他們愛打小報告,而是他們四個時常走在一起,各個超過178,還用髮膠抓出刺蝟或掃把頭,看起來更高。
「就算是他們,螞蟻沒理由挨打啊?」「高中同學」發出疑問,屁呆說了一個名字,我沒印象,聽起來是女生的名字。但「高中同學」顯然知道屁呆說的是誰。
「噢,理虧嗎?」
「你也被打喔?」一路上我都沒有說話,突然冒出這句嚇到屁呆,他看了我一眼,好像現在才發現我也在旁邊。「沒有啦,他們突然衝出來,屁全嚇到亂衝亂撞,一頭擊中我鼻子。幹也太衰,沒想到屁全這麼怕鬼。」鬼屋到了。
「高中同學」比了一個手勢:「你們在這裡等我。」屁呆急了,一臉不服氣:「我們也要進去幫忙啊,對不對,天狗?」天狗是我的綽號,在此就不贅述緣由,我點點頭,表達贊同和義氣。
「三個一起進去,義班的會以為你又撂人來。我只想把螞蟻帶出來,不要額外惹事懂嗎?懂不懂,沈哲偉?」突然聽到一個菜市場名,我和屁呆有點愣住,直到「高中同學」走進那間在我們學校裡無人不知的鬼屋,才意會過來,沈哲偉是屁呆的本名啊。
「連我爸媽都不這樣叫我。」屁呆邊抱怨,邊拿出菸。
我們就在路邊,無言抽菸。雖說高一暑假開始,我和這群人常常混在一起,唱歌、烤肉、夜宿也都會參加,但我真正熟的,其實只有「高中同學」。螞蟻混過流氓,但「高中同學」才是這群人帶頭的,而我是他帶進去的一個存在。
「你之前跟我說,你是進香團的一員,和他們一起去鬼屋探險。點菸是為了壯膽。」搖啊搖打斷我。「我們常去螞蟻家過夜啊,鬼屋也不只去一次。」我知道我答非所問,但求能蒙混過關。
「到底哪個鬼屋那麼好玩啊?」搖啊搖在搖椅上伸懶腰。隨著搖啊搖的雙手往上伸展,搖椅停格在一個很險的角度。
等這座小小的遊樂設施又回到起始點,搖啊搖的臉正對著我,她巨大的眼睛努力呈現瞇瞇眼:「這些事你都告訴過我。你大學那段『掏心掏肺』時期,大哥哥的事啊,螞蟻的事鬼屋的事啊,你高中好朋友啊,能說的都說了。你沒有告訴我的你知道是什麼嗎?」「什麼?」「原來你有把大哥哥的事跟高中同學講啊?」「所以呢?」「這些事本來你都是分開來講,在不同的場合不同的時間講,講得我很煩——」「欸你是我的心理師,怎麼能說這種話?」「欸我只是得到搖椅那一天,隨口說說要來輔導你各位廢物,誰知道你真的這麼廢。」我無話可說。
「結果今天晚上,所有事情竟然串在一起了。真是,有點微妙。」
搖啊搖除了手裡拿的是擬真肉棒而非菸斗,看起來像極了安樂椅神探。我點了一根菸不打算做答。
「你不是戒菸了?」「對啊。」我回答這題。
看到「高中同學」扶著螞蟻出來,後面還跟著進香團其他團員,我和屁呆兩人趕緊將菸丟掉,小跑步和他們會合,像一個幫派。一群剛幹完架,臉上掛彩但沒有給彼此丟臉的幫眾。我幻想了一下,沒有說出口。眼下能做的,好像只剩觀看螞蟻的傷勢。路燈照射下,螞蟻的油頭仍舊失去光澤,嘴唇有撕裂傷,右眼腫得睜不開。突然,他抬頭瞪著我——用他相對好的左眼——咧嘴笑了:「你來啦,天狗。」我身體往後縮。
本來「高中同學」要一個人載螞蟻去醫院,但他看了我一眼,改變主意。要屁全——那個用鐵頭衝撞屁呆的白癡——載螞蟻,他和我則騎另一台車跟在後面。他教屁全怎麼解釋螞蟻的傷勢,然後就去牽車了。屁全打開置物廂,幹了一聲,拿出一頂安全帽,屁呆走過來,把安全帽搶走拿給螞蟻,說:「屁全你不用安全帽啦,頭那麼硬,我操。」
「高中同學」騎著一台非常破舊的小綿羊到我旁邊。沒有儀表板的那台。(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