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雨 圖◎唐壽南
．
鄉愁
．
我的鄉愁
被送到超市
躺在 規格化的
架子上
．
百香果──
那一年，野地裡奔跑的
百香果成熟了
祖母問，你口渴了嗎
．
她兩手一夾
野地的汁液流進
我的身體裡
．
冰水──
那一年，霜降下來
祖父提著玻璃瓶
把田裡結霜的冰裝入
．
他說，冬天的冰霜可以
解人間的暑熱
．
蔥──
那一年，祖母說
你到東片園拔幾根蔥
．
我不只看到蔥
我看到高麗菜，紅鳳菜
長豆架，絲瓜棚
躺在世襲的田園裡
．
一畦一畦
白色，紅色，綠色，老老實實
偎著左邊的溪谷，右邊的山崙
．
它們──
在對我說話
──那是我後來才懂得的
．
後來
我的祖父，被送到殯葬管理所
後來
我的祖母，被送到殯葬管理所
．
躺在 規格化的
架子上
．
剪頭髮
．
在靠近鬢角的地方
白髮長得特別快
大約每天長1/10公分
．
在太陽穴附近
大約每天長0.8/10公分
．
頭頂上的白髮則特別是
大規模的白
速度也超過前二者
大約每天長1.2/10公分
．
因白髮分布的不同
我的剪刀每天循線剪裁
那些刺眼的線條
．
剪到頭頂的時候
最難下手
因為角度的問題
還有我的技術
不足以勝任愉快
．
往往為了一小截白髮
陪伴著剪下五莖黑髮
．
我不知不覺步上了父親
那一條路數
．
他為了剪白髮
把前額線往後退
直退到像個禿頭
．
後來
不知他又剪去了一些
什麼
他又後退了一些
退到後來
他消失了
．
像是沒來過這世上
．
針線盒
．
針線盒裡拿出一根白線
想要縫卻不能
原來是一根白髮
．
白髮，到處藏匿──
抽屜，梳妝台，地板
書頁，皮包，衣領
．
它們怎麼能藏得這麼好
愈藏愈多，技巧如此
高超，讓人不知不覺
．
讓人不知不覺──還有
窗前一株櫻花，前幾天
還是枯枝，今天已是火紅
．
旁邊那棵欒樹，上禮拜
點點綠苔，今天一片綠蔭
．
那些啼叫的鳥兒，在枝頭跳著盪著
只聽到叫聲，看不到影子
．
叫聲──也許是
一種提醒，也許是
什麼也不是
．
我的親友
．
五十年後
我的親友前來相認了
．
不是五十年前
在我出生床邊等待的那一批
．
是前世或前世的前世
或者什麼也不是
．
他們化妝成過路人鄰居同事
醫生餐廳老闆街友大樓管理員
．
他們在一個事件裡
扮演主角配角或丑角
．
在一個是非題裡信任我
在填空題裡填上我
在申論題裡從不多說
．
在戶口名簿裡他們的名字
不存在
．
在DNA裡他們驗不出
血緣基因
．
但他們把我圍繞
把我緊緊摟住
．
把我的錢、情、身體、頭腦、三餐、工作
緊緊摟住
．
要經過五十年
我才懂得和他們相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