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路 圖◎吳孟芸
敏惠跟著他,從星巴克的角落一路走來,她冷得直打哆嗦。
走過來腳步匆匆,敏惠四處望著,她要跟的人到了哪裡?她連厚大衣都沒穿,聽見關門聲,她是怎麼追出來的?她拉開抽屜,接著被地下的東西絆倒,快速披上衣服,追了出來。
她不該醒來的。
忘記是怎麼上了出租車,怎麼跟著前面的車穿行在車陣裡。然後下車,跟著前面走的尚軍,看他上了公寓樓層,在路口站著等他出來。
上次身邊是尚軍,兩人走在這一帶,她就有種感覺,覺得這裡是尚軍走熟的地方。當時,她就直覺有地緣關係,尚軍應該住在附近。
所以,尚軍的日子從不像他跟她說的。
這一刻,站在牆旁邊,敏惠冷得直打哆嗦。不知道過了多久,尚軍才又從公寓裡走出來。敏惠趕緊跟上,繼續跟著男人往前走。一眼望不見他,敏惠幾乎跟丟了。
跟在尚軍後面疾行了一段,敏惠開始喘,望著尚軍愈走愈快的背影,敏惠打著哆嗦想,這事情怎麼發生的?
只怪前兩天,她去兌換公公寄來的匯票。
公公在信裡說,讓她在這裡急用,那筆錢可以辦不少事,已經把台幣存進台灣的一個戶頭。她坐一輛出租車到城裡,依照信上的指示,很快領出一牛皮紙袋的人民幣。
現金揣入袋子裡。回到家,她放進抽屜。
放進抽屜的時候,尚軍正站在窗邊,望著底下的馬路抽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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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尚軍往前走,在敏惠眼前,每個男人都是北漂族的一個,沒有人有什麼特殊。
天還沒有全暗,從外面望進去,裡面響著現場演奏,有一家已經在放激光。衣服穿得很少的女人,攀著柱子在跳鋼管舞。激光一明一暗,跟著鼓點子,製造一種迷幻的效果。
所以是幻覺。關於尚軍的一切可能是幻覺。敏惠告訴自己。
就好像剛才一路跟過來,走過荷花市場,混在人群裡,尚軍一點也不顯眼。如果不是定睛去看,如果只是在街上碰見,馬路上這麼多人,她懷疑自己會在人群裡認出尚軍。
敏惠急著往前趕,看了一眼後海的水,裡面伸著枯葉子,墨黑色的梗插在水裡,那分秒間,她想到台北植物園裡的荷葉,即使到冬天,還一片蒼蒼的綠意。
她望見尚軍走進一家酒吧。裡面比外面光線暗,有人在台上試音響。
進店門之前,尚軍從褲口袋裡拿出手機,他聲稱從來不帶的手機。所以他有,看起來尚軍有一個正常的生活,只是不讓她知道。
敏惠心裡一酸,這感覺多麼熟悉,她總是不明就裡。謙一也是一樣。兩個男人都一樣,瞞著她,同時過另一種生活,從來不讓她知道。
不知道是不是該找的人沒找到,尚軍很快又從酒吧裡出來。敏惠趕緊跟上去。向左還是向右?尚軍正在過街,迎面來了好多人,那是不是他?心裡急,敏惠不覺叫喚:「尚軍」,她再叫一聲,尚軍沒有回頭望,從後面看,尚軍正往前衝。她再叫一聲,旁邊行人聽見了,行人跟著她的目光朝前張望,前面一個大男人在人行道上跑了起來。好在敏惠的聲音不高,除了她,沒有人在意這個鬧劇。
她追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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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惠喘著氣,這一路跟來她累壞了,她站定,還是不住喘氣。
敏惠眼前,報紙鋪在地下,老婦人賣的是長豆角。身旁邊放著磅秤,還有一個張著口的麻袋,裡面裝了洋蔥。老婦人看起來從鄉下來,黑棉布褲,小板凳放著不坐,兩腳岔開蹲著。
避過風口,敏惠索性學老婦人蹲下,伸展一下痠痛的腰。蹲在大馬路邊上,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做的事。
她定下心想,這一陣,究竟做了多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做的事?
這一陣,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記得的是兩個人的膽子愈來愈大。兩個人都在預期,什麼事情一定會發生,她沒有伸手攔阻,他也沒有伸手攔阻,然後是昨天夜裡,最不可能發生的事發生了。
敏惠的頭在刺痛,可能是吹多了冷風,她告訴自己要頂住,沒有人知道這一刻她在哪裡,她不能夠就這樣倒在街頭。想著尚軍讓自己一路追著過來,她臉上又漣漣地掛下水串。她努力讓自己腦筋保持清醒,想把這一段時間發生的事情理出頭緒。她記得見面第一天,記得男人怎麼樣進來房間,一手抵住門,腳已經跨了進來。她記得自己一開始多不習慣。一開始,尚軍講話老夾著髒字。到後來,對著她,尚軍漸漸省略了許多粗口。或者是她自己,敏惠在回憶中自動過濾掉了那些粗口。過去這段時間,敏惠常在一種恍神的狀態。尚軍說過的話,她只撿自己想聽的聽,有些事,故意聽得模模糊糊,尚軍跟自己說過什麼?有怎麼樣的過去?這個男人,到底瞞了自己多少事?
事實上,自從尚軍進來房間,她就由著自己騙自己。她告訴自己,只是一時混亂,都因為自己正在尋人,找到謙一,就什麼都過去了。這一切沒有發生,等於沒有發生!這一段日子,確實是太奇怪的情境,與現實全然隔絕,像是另一個星球,一旦回到日常的軌道裡,所有在另一個星球上發生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都沒有任何後果。
真的沒有嗎?敏惠低著頭想,自己總是那麼天真,總是輕估了後來要付的代價。
敏惠坐在街角,臉上的水串在風裡吹乾了,她揉揉鼻子繼續想,是她自己不想知道,許多時候,是自己沒有用心去聽,因為她不想知道得那麼清楚!其實,尚軍從來沒有瞞她,他是有家室的人。敏惠記起來,尚軍說的時候還不正經,點點她的鼻子說:「誰叫那會兒沒有你。」當時聽著,她倏地臉紅了。尚軍說,我──妻──子,「妻──子」分開成兩個字,字與字之間分得特別開。尚軍說的是「妻子」,他不用「愛人」這個詞。
說的時候,尚軍好像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我「妻──子」。妻子在家鄉,這些年了,還等他回家。當時說著,尚軍開始口吃。(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