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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許閔淳/浮沉

2024/02/22 05:30

圖◎倪韶圖◎倪韶

◎許閔淳 圖◎倪韶

關於水餃的幾個故事是這樣的:女媧捏土造人,冬日時耳朵的部分容易因冷脫落,女媧以線穿耳,一端讓小土人用嘴巴咬著,如此便不會脫落了,後來人們慣於在冬日吃有線(餡)的餃子,以防耳朵凍傷。另個餃子與耳朵相關的故事為東漢末年瘟疫流行,許多病患的耳朵在天寒中凍壞,中醫師張仲景將羊肉、辣椒、祛寒藥材包入麵皮,成為「嬌耳湯」,而後有演化出餃兒、餃子等名稱。

滾水中的圓胖餃子,伴隨細碎泡沫顫動的模樣,像是初生的嬰孩,能夠暫時將一切化做白色,單是如此便起了治癒作用吧。

揣懷如此愛餃之心,即便一路聽聞許多人將餃子視為無菜可煮的方便料理,也絲毫不減損我熱切的愛意。水餃、煎餃、湯包、燒賣、握壽司,這些食物一口一世界一咬一天堂,實在是偉大發明,彷彿數顆氣球在體內軟綿悠飛。

流浪多家餃子店,不對水餃多做聯想,僅是單純地感受皮的厚薄,肉的鮮甜油膩與否。回想起來,偏愛的幾間餃子店大多與住家結合,無有正式餐館的模樣,私人風格濃厚。黑色電視滋滋響著、敞開的舊雜誌、書籍,零食禮盒散發出慵懶的爬蟲類神情,醬油、醋、薑蒜等配料也都隨意攤著。總邊吃餃子,邊無聊地描繪物品背後可能的人生,一旁低首包餃子的老闆似也絲毫不在意我的窺看。

好吃的餃子,聚光燈般匯集製作者的心念光線,肉與菜的比例,皮的彈性抑或是否染色,內餡的口味、飽滿程度,像是魂魄的具現。

很少讀到關於水餃的書寫,某次在圖書館飲食書寫區翻找書籍,半天也只發現關於餛飩的文字,唯一僅有唐魯孫的〈吃餃子雜談〉,裡頭寫道:包餃子,分拌餡、和麵、擀皮、包捏、煮熟五部曲,對於每個步驟皆有精細的指導品評,我不是專業吃食者,愛吃水餃也並非出自特殊情懷,不過童年的瓠瓜水餃確實令人懷念。

某些下午母親會心血來潮準備絞肉、瓠瓜、蘿蔔、蝦米等等餡料,邀我和弟弟一同包餃子,宛如黏土般的遊戲。母親會包好幾種形狀的水餃,每種皆摺紙藝術般美麗;有種放在掌心,再用另隻手握一下的包法,同樣的姿勢,我卻無法擁有同等漂亮的餃子,只好隨意包成自己不正經的風格。有時皮破了,便再拿一張皮成為雙層皮餃子,反正自己要吃,皮厚也是無所謂的。

那些日子連同木桌上薄薄的白色麵粉一同被抹去,瓠瓜水餃的鮮甜多汁,以及自家絞肉的微微澀感卻一直記得。後來吃的水餃多是現成,也沒再和誰一同髮鬢斑白地包餃子,倒是現下回想起,與不同人吃過的餃子似乎在胃的瑩綠酸海裡漂幻成迥異回憶。

如果沸騰的那鍋水,浮沉的皆是耳朵,在溫度抵達稜線時,究竟會聽見什麼?一同吃餃子的人皮膚粗或細,聲音如果是包裹的餡,他說了些什麼,我吃下些什麼?他蘸了怎樣的醬料?我們共同聽到些什麼?同樣溫度的水,點水兩次,都能煮出同樣的滋味嗎?聲波與光波交會之處會凝結出什麼?

曾經在水餃裡吃到一顆小小的鋼珠,也許是店家的孩童玩耍時不慎掉入,也許有很多也許;如同無法透視皮肉之軀,那顆血紅的心究竟包藏著什麼呢?真誠與偽裝占有多少比例,極為真誠的偽裝能夠算是真誠嗎?

其實也曾經是簡單的。

倚靠直覺便走入的水餃攤販,僅有兩張不鏽鋼桌,後方以竹管簡易搭建;是冬日的某個晚上,和K揹著大後背包坐在圓形板凳上,計時器響起,餃子以灰色滾藍邊的塑膠淺盤盛裝上桌,一旁的小碟是生辣椒加醬油。我們一邊哈氣一同讚歎,水餃皮薄入口滑順,有些微餛飩般的縐褶,尋常餡料卻有飽滿的鮮甜滋味。

我們經常光顧,在這張桌子上聊今日發生的各種事:新下載的APP、想一同去晃蕩的山。K的聲音和我也許有許多相同波形,在那年輕的歲月裡,夢想如雲天馬行空。

後來便認識了有整齊牙齒與爽朗笑聲的老闆娘,以及店裡的馬爾濟斯小夏,牠看見我們總是跳著、發出細小的吠叫。再後來小夏當了天使、水餃攤販搬遷到有玻璃門的店面、K離開這個城市。水餃是同一位老闆娘包的,同樣傳來計時器的聲響,滋味都沒有改變,卻還是感覺不同了,人類為什麼總是這麼老套?

和H一起吃的餃子常有夜半的感覺,其實只是晚了些。後來才知道那是一間尋常的便宜水餃店,當時卻迷信僅那個昏黃的小市場裡才有。那不是飽滿結實,揚著幸福臉龐的水餃,餡料有些鬆散隨興,像是斜倚著身體將手插進口袋,散發著無所謂的傾頹氣息。

又是在冬日,女媧故事中耳朵易脫落的日子。夜裡市場的小桌上有水餃與酸辣湯,我額外加了白醋,準備聽H說話,他說話有時像演講或台詞,無關緊要的瑣事也可以有莫名恢弘感。大多時候都是H的聲音,並不吵雜囉嗦,他很懂得掌握沉默與話語之間的節奏,也有許多時候我們浸泡在沉默,如同浸泡在溫泉,氤氳霧氣彌漫,憑藉著朦朧來維繫彼此的聲音。

最後不再堅持只到那小市場吃那其實是連鎖店的餃子,所有以為散著特殊光暈的,僅是過多的折射與投射,餃子依舊餡料鬆散,早在霧氣散開前,我們就知曉那些未被填滿,美其名為留白之處,真正的面目僅是自私。

滾水中的水餃浮浮沉沉,懷抱著一些自身也不明所以的夢境甦醒過來。

除了從前曾經在餃子裡吃到的那顆冰涼小鋼珠外,也經常在某些餃子吃到一些白硬的粒狀筋膜;加之餃子與耳朵的故事,那些顆粒讓我聯想到了耳石。

人類的耳石是維持平衡的碳酸結晶,若脫落便會導致暈眩;魚類的耳石除了平衡之外,亦為新陳代謝的產物,受到季節與日夜週期影響而有快慢變化,因此魚耳石形成過程中會產生類似年輪細微的記號痕跡。除了聽覺與平衡的功能外,從耳石的狀態也能夠推敲出氣候、生態、族群、環境溫度等等訊息,像是小小的時空膠囊日記。

在那間角落擁有一大缸輕微浮動、似笑非笑的血鸚鵡水餃店裡,經常吃到這樣的白色粒狀筋膜,像啃咬擁有骨骼的動物那般。從沒和I吃過需要吐出筋膜的水餃。事實上回憶中竟想不起任何一間屬於兩人的餃子店,就如同後來也幾乎想不起有過什麼共同喜愛的主題曲。

如果餃子裡的耳石能夠記錄些什麼,這段記憶的各數值大概鮮少浮動,平穩得猶如不曾沸騰熟透,不曾敞開一些裂口,讓整鍋滾水狼狽地漂浮油花肉沫。

據說餃子在日本廣為流行是在二戰後的事了,明治維新前的日本人不吃四隻腳的動物,餃子也就難以被接受。戰後返回日本的人潮,加之稻米歉收糧食不足,包著豬絞肉的餃子也在此時成為日本人重要的蛋白質來源。在日本「餃子」即是「煎餃」、「鍋貼」,日本人大多將餃子當做食用米飯或拉麵的配菜,金黃酥脆比起水煮更適合下飯。

等待餃子的時候,我和I慢條斯理地說這這些餃子的事,他沉默,總是沉默。餃子金黃漂亮地端到面前,咬下口卻不如想像酥脆,有些金玉其外的感覺了。

那是秋日的錦市場,上頭有成排的紅黃藍長燈,店家販賣著漬物、烤糰子、鯛魚燒,還有一種塗滿紅色醬料的小章魚串,章魚的頭部還會塞入一顆鵪鶉蛋,幾乎人手一串地吃著。所有事物都那樣新奇,染著秋日與異國的光暈,像煎餃上的那層金黃,裡頭卻是甚無滋味的絞肉,外皮過於溼潤。

I在台灣從不和我一同吃餃子。「那不是不知道要吃什麼才會吃的食物嗎?」他鄙夷這個食物,但他吃日本的餃子,我們卻從沒吃到一間好吃的。他經常是沉默的,然而一起吃飯時的沉默顯得巨大,也許是因為食物總是很繽紛。

看著這些漂亮的餃子,看著他的皮相,我們卻從不知道彼此的內裡。奇怪的是,當時卻對這種心和心之間排放多個隔板的距離感到安全。

回想起來,我們在歷經各自的戰爭後遇見彼此,所以長長地休養,任由田地荒棄。只要不曾真正走進某處,周圍的磚牆瓦礫便不會有真正意義的塌陷,沒有聽見任何土石落下的窸窣聲響,溫度恆定、數值正常。

不曾破開的美麗金黃餃子,當時怎麼沒想到虛假的可能?然而虛實相生,也許仍然有實,而虛卻令當時的我們感到安全,兩人竟倚靠這樣的虛走過那麼多日子,幾乎要相信起什麼。

後來經常獨自去吃的那間餃子店,老闆娘有點像巫婆,不是女巫。有些吃過的人說:那間店的水餃很好吃,但老闆娘愛嚼舌根,經常道人長短。

我原想這樣的性格也許會反應在料理中吧,便抱著好奇心嘗試,餃子下腹之後,發覺這個想法是錯的,餃子是那麼樣的皮肉比例適中,有較為特別的:筍子、九層塔、茴香、金針菇、洋蔥玉米等口味,內餡不油膩而滋味豐厚,像美好的故事,水煮抑或油煎皆令人喜愛。

店內亦是與住家結合的類型,因此漂浮許多生活的碎片,座位很少,與老闆娘相對的吧檯位總被熟客占據,我坐在背對著老闆娘的書桌前吃著,看著她收藏的不同石頭吊飾、命理書、社區開會公告,聽她和熟悉的客人聊天,講自己的兒子,講剛從報紙上鏟起的熱騰訊息,有時會感覺闖入一顆不屬於我的星球,但也有點喜歡這種感覺,默默聽著他們。

經常光臨之下,巫婆也問我問題,譬如在哪裡工作、做些什麼、住在哪裡等外圍環帶的問題;某次我仍獨自吃餃子,一位母親帶著兩個應當是幼稚園年紀的孩子走進來,孩子們麻雀般吱喳吵鬧不休,不時舞動四肢打鬧。

他們離開後,巫婆即刻表示對小孩的厭惡,她拿出一個裝滿深色茶葉的壺,茶葉膨脹得像是一隻塞不進鞋子的腳,她往裡面加入剛沸騰的開水,然後倒出色澤濃厚的茶,啜了一口後說:「我那麼愛喝茶,身體裡面應該都是茶垢,很黑。」我說不會的喝茶對身體好,巫婆呵呵地笑了,表示自己每日都要喝很濃的茶。

走出店內,想著巫婆漆黑的內裡,人的內餡不知道是否都有屬於自己的色澤?

疫情肆虐時,許久沒走入這間餃子店,倒是買了冷凍水餃放在小冰箱的冷凍庫,沒想到冷度不足,那包冷凍水餃子溶成一團大麵糊。我和Z看著這團物體,決定把它捏成小塊煮成麵疙瘩和煎餅。

我們用乾淨的手捏著這溼潤,夾雜菜肉的麵糰。所有的餃子溶在一起,有種開膛破肚般的親暱。

Z的內裡如果有色彩,應當是日出的橘紅,真誠的熱力足以將整片海染成暖色。捏著這團麵糊,我質疑著人與人之間的親密,一個人真的能夠走進另個人的裡面嗎?或是,那樣茂盛的親密背後,是否列著一排玻璃鋸齒?

將捏好的小麵糊丟入滾水內,看著滾水上的泡泡推擠它們,它們是已經不是餃子的餃子,想起餃子和耳朵的事,而後聽見一旁的Z將麵糰放入油鍋,滋滋滋的聲音旋即響起,伴隨著Z如孩子般不斷從體內湧出的各種話語,河水般流入我的耳朵,我看見他全身通紅,內裡的橘紅陽光蔓延至外在。

也許可以信任這個人,我暗自揣想著,不動聲色地在他身旁溶入一點點的自己。

和他共同擁有的耳石能夠真切地看見四季變化、氣候湧動,可以擁有滿手黏膩的親近。我們笑著笑著,然後啊的一聲發現麵糊的某部分已經焦掉,整個空間彌漫淡淡烤焦的空氣。我想沒關係的,就算最後是焦黑,至少這團本該扔至垃圾桶的麵糊,再次活了過來,於熱鍋上滋滋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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