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園雅
前陣子,姊帶著新生兒回娘家。甫出生的嬰兒柔軟香甜,除了哭之外,其他動作都是輕巧而緩慢的。從嘴裡汨汨流出的口沫,泛出一股飽脹的光澤,靜態的爆發力。
「他的口水要滴下來了!」「手帕手帕!」幾個大人忙不迭地擦拭他垂吊狀的口水,有時口沫瞬間暴發在嘴邊隆起一團泡沫,旋即像岩漿般流向臉頰、衣衫,不免令人懊惱,然大家抱怨的同時都盈滿笑意。
八十二歲的阿嬤抱著曾孫子,一臉慈愛。她以乾枯扁皺的雙臂環抱鮮嫩豐盈的嬰兒,我用相機拍下這幕對比,想著,這兩人有如此相似的處境:他們都脆弱、需要被照顧,卻走向相異的將來。
阿嬤的健康每況愈下,已無法自行站立,幾乎終日臥舖。她的一日起居皆在床舖周遭運行:凳子擺放食物,浸泡假牙的塑膠杯放置床底,便盆在床邊,藥物在枕旁。
記得有次買消夜給阿嬤,欲幫她取出浸泡在杯水中的假牙,手指碰觸的瞬間便頭皮發麻,又瞥見紅凸的牙齦,不禁隱隱作嘔。我壓抑著鯁在喉頭那呼之欲出的衝動,談笑陪阿嬤吃點心,當阿嬤叫我也吃一點時,我搖頭拒絕,互換口沫的疙瘩倏忽冒出,阿嬤失望的眼神則留在心底。
我是阿嬤帶大的,以前常互吃對方的食物,長大後卻無法自在接受間接的口沫。
某日,我遞了一塊蛋糕給阿嬤吃,她咬了一口說吃不完,拿著缺角的蛋糕示意要我接收。那隻騰空羸弱的手,迫使我迅速地取走蛋糕,我不能讓它搖晃掉落,再次撞擊到我倆的心頭。
蛋糕上留有濕潤的咬痕,阿嬤直盯著我看。我刻意在她的面前吃下蛋糕,把莫名的抗拒一起嚥下去,試圖消弭阿嬤以為孫女對她的嫌棄。
姪子四個月大時,姊幫他買了一串收涎餅掛在脖子上。左鄰右舍紛紛剝取一塊酥餅在他的嘴邊揩抹祝福:「收涎收答答,乎你阿母明年生卵葩。」大家說的吉祥話大同小異,生下兒子彷彿是最大的福分。
他們把沾到姪子口水的的酥餅吃進嘴裡,儀式便完成了。我也跟著吃下甜香的餅乾,毫不在意上頭那塊被潤濕的深色印記。
我想起父親曾說過:「人很奇怪,替嬰兒把屎把尿,都甘之如飴;照顧老人生活起居,卻抱怨連連。」阿嬤和姪子的唾沫似乎也出現了這樣的異質性。
兒時我和弟弟吵架,阿嬤總要我讓著他,嚷著:「查某囝仔嫁出去就是別人的了。」即使現在阿嬤看到的大多是女性的貼心和男性的缺席,這句話仍然沒有消失。
阿嬤張開癟皺的口,反覆述說舊時代的甘苦,言語間盡是彼此無法翻轉的無奈;而姪子還未長出語言的口咯咯笑著,被期待著說出人生第一個字。
根生的執著與新生的無知,同時在嘴邊滲出了涎,我取出手帕,盡可能輕柔地擦拭潤澤的晶光。●
【評審意見】
互動
◎劉克襄
婆孫間的關係,有一微妙的互動,在於食物的分享。親情到何地步,傳統文化禮儀的界限在哪,本文細膩而周延地精采描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