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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2-2伊森／你還記得當年跳海的那隻兔子嗎？
圖◎徐世賢
〔伊森／自由副刊〕
那之後進度果然斷續遲緩，也不求甚解，翻了幾年才到小學二年級上卷，讀到這篇叫做〈因幡之白兔〉的繪本故事：
遠古時期，出雲國有八十個神仙兄弟，人人都認為自己有治國之能，彼此互相競爭，唯么弟大國主神無意奪權。兄長們想向鄰國稻葉的八上公主求親，命么弟揹上所有人的行李出發。除去行囊身輕如燕的兄長們腳步快，經過海岸時，見到一隻毛皮被剝光，紅通通赤裸裸的兔子縮在地上發抖著。兄神們覺得這隻兔子怎如此滑稽，便再加以捉弄：「那兔子，你去海水裡浸鹽水，再到山頂吹以冷風，如此便會好轉。」兔子聽到神明的話，趕緊浸海水、吹冷風；但別說好轉，吹了風連皮膚都皸裂開來，兄神們大笑離去。
背負輜重落隊的大國主神緩步走來，問兔子怎麼了。兔子邊哭邊娓娓道來：「我本來住在淤岐之島，想越過海峽，因不會游泳，便心生一計。我問海裡的鯊魚想不想與兔子比較數量孰多孰少，鯊魚問怎麼比，我要他們從淤岐之島到海岸之間排成一列，我在上面跳著算，這樣就可知道鯊魚的數量了，鯊魚們欣然同意。」「跳著跳著，離海岸只剩一隻鯊魚的時候，我得意忘形大叫一聲：『你們被騙了！』鯊魚一生氣，把我的毛皮一口咬下來；後來，神仙們路過，叫我去浸海水跟吹冷風，變得更痛了。」大國主神道：「真可憐，你速去用河川的淡水沖洗，然後取水邊生長的蒲穗裹在身上，在地上打滾。」兔子照著大國主神的說法，果然長回一身白絨絨的漂亮毛皮。接著兔子預言道：「大國主神才是八十神兄弟中最善心的，他才有資格娶到稻葉國的八上公主。」
對日本的小朋友而言，封面標著「國語」的課本，自然指的是日語；類似的童話在全世界各地有不同版本，但這篇課文卻不是改編於世界童話，而是從《古事記》中摘錄出來的。《古事記》成書於西元712年，與八年後西元720年所編纂的《日本書紀》並稱「記紀」，是日本現存最古老以文字記載的兩本史冊。兩本書的編年都從神話開始，一路記述到人為天皇，為的是昭告世人，天皇君權神授血統的嫡系與正當性。「記紀」中《日本書紀》偏向正史，《古事記》的神話篇幅為多，尤其重視出雲神話，最有名的就是須佐之男斬八岐大蛇的故事。
由於是有白紙黑字記錄下的神話，我便上網搜尋《古事記》的原文讀讀看。〈因幡之白兔〉原名為〈稻羽之素菟〉，因幡與稻羽的讀音相同（INABA），後來的地名稱為因幡郡，所以一般表記為「因幡之白兔」。出雲跟稻羽（因幡）都是古地名，位於現在日本的島根縣與鳥取縣。「素菟」就是白兔，素與白的讀音相同（SHIRO），連現代中文都受到影響：口語中常說的「素顏」，意指不化妝的淨臉；「素人」則可以引申為「一片白紙，什麼都不懂的外行人」。「八十神」不是真的有八十個神仙，而是多數的意思，就像《楚辭》中的九章、九歌，或《易經》中常用的六九之數。八上比賣指的是八上公主，「比賣」的讀音跟現代日語的「姬」（HIME）相同，大穴牟遲神就是大國主神（也是同音）。《古事記》是一個個方方正正的漢字寫成，對於生活在繁體字圈的台灣人來說，可能還比現代日本人領略稍多。摘錄一小段原文為例：「……其八十神，各有欲婚稻羽之八上比賣之心。共行稻羽時，於大穴牟遲神負帒，為從者率往。……裸菟伏也，爾八十神謂其菟云：汝將為者，浴此海鹽，當風吹而伏高山尾上。」整段讀下來平鋪直敘，沒有太多滯礙。
翻成白話來說，〈因幡之白兔〉講的是島根縣的神仙們，出發向鳥取縣公主求親，中間遇到一隻兔子的故事。課本編排中，白兔前面的習作是「觀察的名人」，接著的課堂活動是「智子在哪裡」。「觀察的名人」要小二同學用日記的方式，跟著例文造句寫出螯蝦、蝸牛、番茄等動植物的特徵；「智子在哪裡」則是聽老師念一段公園走失兒童的廣播，記下重點，然後在課本的跨頁繪圖中找出智子（就像是簡易版的「威利在哪裡」）。前後兩課都在訓練小朋友手寫筆記和表達能力；可想而知當老師朗讀完〈因幡之白兔〉，大家也要能記下重點，並用上課學到的表達法，一一站起來發表。神話本身的教育意涵很古典，「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說謊的兔子會被鯊魚咬掉毛皮，虐待弟弟與兔子的哥哥們娶不到公主，善良的弟弟則會得到好報。童話裡兔子的形象往往很糟糕，伊索寓言中的龜兔賽跑，十二生肖中騎在龍身上最後跳出來搶先的兔子，都讓人有狡獪的印象。讀完這一課，會不會有小朋友覺得：「如果我是兔子，最後不得意忘形，騙鯊魚到底就好了？」也有人會想：「就算編個答案給鯊魚，我也順利跳過海了。」也或許有人很小心，認為兔子都被哥哥騙一次了，要是弟弟也是詐騙神仙怎麼辦，怎麼那麼容易相信他人。
由於白兔的預言成真：「眾神必定得不到八上公主，你雖揹著行李，但你命中會娶到她。」後世視這隻「因幡白兔」為預言及男女結緣的象徵，還蓋了祭祀白兔的神社，當然也可以祈求治皮膚病。然而現代的鳥取縣事實上是個偏鄉，在非正式的調查中，觀光魅力僅排全日本行政區四十七都道府縣中的第四十名，也是全日本最後一個星巴克咖啡進駐的縣，2015年首家分店開幕的那天，有上千名民眾搶著排隊。雖然如此，我依然可以想像鳥取縣的小朋友們，讀到這課一定特別有印象，因為白兔海岸活生生存在他們的生活中，即使現實的淤岐島只是個岩礁，怎麼看都不可能有兔子在上面（西元712年編纂這神話故事的史官們，也真是有創意了）。
我查了網路上日本民眾所票選的國小課文印象排行，前幾名都是悲劇結局的名作，例如蒙古童話〈蘇和的白馬〉、日本民間故事〈權狐〉。〈因幡之白兔〉這課從2011年才選入國小課本，只累積了十年份的國民共同記憶；十年前小二現在大學的日本人，不見得會記得小學同學的名字，但要有人問起：「你還記得當年跳海的那隻兔子嗎？」大概不會有人忘記。接著大家會在沒有老師的監督下，想起當年這一課真正的讀後感想。被選進國語的範文，就表示這是國家希望國民未來的樣子；有什麼樣的國語課本，就有什麼樣的國民。
有那麼一次，少我數歲的內人脫口而出一段國立編譯館版的國中課文：「你看是棋盤，我看倒有點像稿紙。」我問這是哪一課，她說這課是〈雅量〉，我很緊張以為自己失憶了，怎麼會不記得。多方比對後，我們都記得不戴太陽眼鏡可以「張目對日」的沈復，伶牙俐齒的小屁孩陳元方，胡媽媽用舌頭舔胡適眼翳病的驚悚場面，朱自清父親買橘子那課的生字是「蹣跚」，孤雁那課會考「瑟縮」的念法（當時，音同色素），最後我推測大概是國父寫的〈立志做大事〉那課被〈雅量〉給取代了。棋盤、稿紙、綠豆糕，不是我這學年的共同記憶，是她那年以後的。我心中恍然大悟，所以她應該比我有雅量；而我總是繼續立志，期望自己有一天可以將小學六年的課本念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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