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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神神／水電修復工程
圖◎郭鑒予
◎神神 圖◎郭鑒予
一 、 停水
我住的城市預告明天停水，於是我把所有器皿都拿來儲水了。玻璃杯、保溫杯、臉盆、寶特瓶、漱口杯……最後是我的心。但我的心，是有裂痕的，所以它盛裝什麼都注定會流出去，只是快和慢的差別，只是分子粗和細的差別。
我的心剛受傷，傷口還很新鮮，我喜歡觀察裂痕的變化，向外擴張或向內萎縮。以往我的心是水做成的，之後就讓鋼鐵和石頭填滿空隙，這樣才是完整的人類，某個科學家這樣告訴我的，宛如一則哲學。
盆栽有儲水的功效，但我不能把它拿來用。那是植物活下去的憑依。每當走到樹下，它截留的水分微微灑落我的肩膀，我知道那是它和我打招呼的方式。你看過小小的盆栽上出現一彎彩虹嗎？我怕盆栽承受不住彩虹橋的重量，一下把它壓垮了。
我住的城市明天停水，如果你需要我，我會多哭一點。我會坐在空蕩蕩的泳池，懷念大海和鯨豚。我會和豢養的金魚多說一些話，聊慰無水可換之苦。我的心有一部分是水做成的，但我不能把它贈送給你。給你鋼鐵，給你石頭，直到你珍惜縫隙中的濕潤。
二 、 停電
原以為只有自己一個人天黑，後來走出門去，才知道整個城市黑壓壓一片。像突然切換了幻燈片，好多個渺小的人走得愈遠，身影就愈小。
於是就有些困倦，和成千上萬的難民走在濃重的黑暗，火車月台上惶惶地來回地走，被港口的巨輪陰影整個籠罩。那黑暗有一種大歷史大時代的悲劇性，你奪不回自己的黑暗，那曾經專屬於自己的災禍，那掛有你肖像，註冊了的商標，價值連城，連你整個一生，它們被稀釋、被貶值。這麼多個互不相識、互不虧欠的陌生人，跟你共用同一鍋苦難，煮不熟的米，長了蛆的麵，整個加總起來稱之為大歷史大時代。個人的小哀小傷都無以道哉。
於是就有些憤恨，斜斜地往天的另一邊走，天秤傾斜的那一邊，砝碼最輕的那一邊。本來想藉著哭增加一點重量，但沒有，比你慘的人多的是，被炸斷腿的，被軍隊強姦的。不知為何自己的悲傷像是被菜市場的老媽子稱斤酌量，買一把青蔥所送的蒜苗。自己的眼淚不過是蒜苗給逼出來的純生理現象。
三 、 容器
．
「窗外滂沱大雨
不過是
你所處的世界屋脊之一點滲漏」
．
請撥打治水專線：08000000000……無限的0撥打下去，以為能取代雨的形體。但是什麼鑄雨成形？屋內鍋碗瓢盆，做為盛接雨水的器皿。即使到目前，完美的容器也還未燒製完成。兩雙一起揉捏的手，後來只剩一雙揉捏的手。會不會這一生都在端詳那只破碗，它的破洞在哪裡？以為透過那破洞可以預知流失的一切：如液體那樣滑落地流失過去，彷彿注定好似地毫不保留地朝它應當前去的方向。過去的總和組成現在，即使這樣折扣折抵──你是過去加減剩下來的殘餘：報紙盛裝的指甲屑、掃帚堆起的髮屑、掌心捧起的王子麵碎屑。
四 、 洞
那一艘破爛的捕鯨船，一無所獲地歸返了。有人說，它一次一次歸返，所累積的就是一頭巨鯨尺寸的虛無。牠曾經在海面上噴出高高的水柱，不曾露出一寸的身體讓我看見。但我知道那水柱也是由一滴一滴水構成的，那水柱高高地噴向天空，但沒有一次碰觸到雲朵。那一艘捕鯨船和那一頭巨鯨，是在各自的航道上各自失落著。一次一次失落。但那些失落將在某個剎那重新聚集，成為一次久違的遇合。
五 、 光
他的身高不高，還需要一個凳子。腳踩上去，我喜歡看他有稜有角的腳踝。是在換燈泡，虛弱的燈泡一眨一眨，像我睡不著的眼睛。後來我把眼皮眨動的頻率調整到和燈泡一致，和黑暗達成完美同步，就能順利睡著了。
他把舊的燈泡順時針轉了三圈，拆下來遞給我；接著我把新的燈泡遞給他，他把新的燈泡逆時針轉了三圈──還是不亮，彷彿時間又倒回從前的黑暗。我們兩個靠在牆壁苦笑著，光線昏暗看不見彼此。透過笑聲，體會彼此的苦。
那傳遞燈泡的手勢，像是什麼香火傳承似的。想到我的母親，她換燈泡時像一個補天的女媧。孤兒寡母在黑暗中傳遞燈泡，一手拉一手，把舊的換成新的，知道一個家是這樣手把手支撐下去，之後也把修馬桶修瓦斯修電視的工作都託付給你。我的愛人也是這樣嗎？有些水電工善於整治汗水，焊接地火和天雷。
後來才知道是一個員工誤觸供氣閥，造成電廠斷氣、全國大停電。我喜歡「供氣閥」這個詞，像呼吸吁氣的唇或任何開口。誤觸了，只要一根手指，就能使它斷氣。光明頓失，黑暗降臨。每個人心裡都有這種自動斷電系統，暫時停止呼吸。但願那一隻手指靠近我的唇，不是為了探詢我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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