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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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陳柏言/【閱讀小說】 上坡路 - 2之2

2017/11/29 06:00

圖◎阿力金吉兒

◎陳柏言 圖◎阿力金吉兒

造第一次真正摸到海,也已有十二歲了。

那是小學的「畢業旅行」──雖說是「畢業旅行」,其實只是一個下午,他和一個女同學,搭乘公交車,橫越跨海隧道,這樣的路程。不知道為什麼,造追想起那一日的畢業典禮,只剩下雨中檳榔花糊成一片的印象。因為彼時全島爆發了高傳染性的流行病(那兩、三週已很快死去三十幾人囉),典禮無法在大禮堂舉辦。儀式還是要有,校方便在操場臨時搭建七彩的塑膠棚子,畢業證書,以及縣長獎、鄉長獎、校長獎等獎盃,皆散放於草地。各班畢業生從教室搬來木椅,家長全得站著。他記得那日,在冗長而炎熱的典禮最後,導師抓著攝像機,一個一個要掛著N95口罩的他們回答:「你以後的夢想是什麼呢?」

大人們圍繞著他們病懨懨的孩子,堆滿笑意。而即將邁入人生新階段的畢業生們,戮力吐出符合標準的答案,贏取掌聲。那些臨界成熟的話語,彷彿又重回孩子最小最小、還在地上爬的抓週。尤其聽到「要像爸爸一樣」、「要像媽媽一樣」,更是自豪而幸福地笑出了聲音。

輪到造了。

那日造獲頒「全勤獎」,當然沒什麼值得誇耀(就是個參加獎)。但他開心極了,興奮地翻閱著做為贈品的《英漢小辭典》,默記著那些單字:abandon、back、case……以致當鏡頭擺在他面前,腦海中竟一片空白。連原初設想好的答案(大概是當一個老師?),都遺忘了。他的夢想是什麼呢?老師站在鏡頭後面等著,家長和同學們也在等。造不合群的停格讓空氣凝止,那如列車轟隆前行的「我的志願」忽然煞停,也讓造含在口中的字句更難啟齒。

「我想當農夫。」他終於說了,時間重啟流動,「我想要種田。種很多很多的田……」

老師和家長們有些錯愕(不該是科學家或大老闆之類的答案嗎?),卻也都展示理解的微笑,鼓起掌來,「很有創意。」

背景紛紛碎裂:獎盃,攝像機,長著同一張臉的同學和家長……他和她已下了車,亮晃晃的海就在不遠處。一位綁著民族風頭巾、膚色黝黑的阿姨,搖著大扇子,問他們要不要買顆椰子止渴。女孩只是搖頭,造則有禮貌地說了聲:「謝謝。」

女孩是誰,他早已忘了,因為他們自始至終,沒有拿下口罩。女孩大概也不記得他吧?他們用以辨別彼此的,只有胸口還掛著的、畢業生的塑膠花。他們倆在畢業典禮後落了單。男生們多吆喝走進網咖,打此生最後一場合作槍戰;女孩們則相約去K歌。港鎮新開了一間KTV,據說引進最新的MV,還有立式麥架和霓虹光球。他和她未能趕上行伍,不知何時已走在一塊,掛在手上的便當盒輕輕相撞。

造興沖沖地跑進布置成熱帶叢林的觀光店面,買了一個小衝浪板。才剛踏出店門,女孩忽然說她沒有辦法下水。造已上過健康教育課了,但他仍無法理解──他讀不見女孩的表情。

十二歲的他,還沒學會勉強他人。

他說,那我們來打水漂吧。

女孩搖頭。

那堆沙堡呢?

女孩說:「我想要回家了。」

二十七歲的造回到老厝,祖母已經去世多年。青苔幾乎掩覆了整幢建築,但它卻又怪異地屹立不搖,彷彿會永遠存在那樣。造取來刮板,拉了個大垃圾袋,仔細剷除客廳裡厚重的積塵和青苔。他試了一下木椅,意外穩固,就算他左右擺動,也沒有一絲搖晃。他坐著,四周安靜極了,彷彿被捲進了固態的水流之中。他如此清晰的感覺,環繞於他的空間:這家屋,古怪的座落,深深的坑,隕石轟然留下的凹陷……

造遂想起七歲那一年的大雨,祖母坐在這椅子上,如何穩固地安靜地裁縫。他想起他的黃色雨衣,祖母的大傘,以及她握傘的手。他想起了火車,他們碎步行經平交道。他想起那個掛滿匾額和輓聯的房間,堆滿據說是「親戚」的人。套著麻衣的祖母蹲下,也給他綁上黃色毛巾,並要他去跟那群也繫著毛巾的兒孫站在一起。一位老先生拉了祖母,去一旁談話,聽周邊的「親戚」說,那是前前任的村長。曾祖母委託他,協助辦理她的身後之事。曾祖母死前一個月,或許是預感吧,央前前村長陪伴,去看了一處面海的塔位。這次的喪禮,也是找村長母親死時請的葬儀社──參加過無數次葬禮的曾祖母,最終連死亡,也要精挑細選,貨比三家。曾祖母的死亡如此精明,竟在農會戶頭留下一筆錢,於衣櫥深處藏一盒珠寶。她請前前任村長為她謄錄清單,將這些剩餘的財物遺物,妥善分發給她的兒孫──造亦從未謀面的曾祖母那裡,分到了一枚小金戒。

坐在這老舊的屋厝之中,造摩娑著金戒:粗糙的雕紋,有些扎人的突起。他想像著這枚金戒如何穿戴在曾祖母年輕的手指,而今散發著灰白的死亡的光。直至今日他仍不明白,為何祖母要遠離港鎮,自我流放至這荒郊野嶺?在他所認識「這個祖母」之前,她是個怎麼樣的人?他喜歡祖母,喜歡這棟房子,喜歡只有兩人的童年時光……但他還是有些困惑,甚至怨懟,那未經同意就降臨的、彷若銘刻在其身體深處的孤獨。

奔喪回來以後,他就要上小學了。

許多年後,造仍常夢見,祖母死亡的那一日。

但他更願意記起的,是祖母死後,他便被帶離了老厝,去港鎮和「親戚」們生活。他住進阿英姨婆家中,而祖母其他的六個姊妹,則成為共同撫養人。阿英姨婆亦是獨居,假日會到軍營的另一邊,幫一個鰥居的排灣族男子打理房子。造總會跟著去,即使他還小,也能感受隱晦流動的晚年愛情。阿英姨婆是個聒噪的老人,早年因姣好的外形,獲選國光號的車掌小姐。彼時追求者眾,甚至有男人為她買客運年票,得閒就搭車伴遊一程。她曾墜落情網,享受戀愛的苦澀與甜美,到頭來卻發現更愛自由。客運成為夕陽產業,她回到港鎮,在海產店中工作,偶爾也支援流水席。姊妹們不解也不捨她終生獨身,她反而嘲笑她們「想不開」。阿英晚年「得孫」,當然歡喜有人作伴,卻也並不把造放在手心捧。她從小就教育造獨立,別老黏著她,「我又不是你阿嬤。」

當阿英走進馬烙(那鰥居男人的名字)屋子,造就有一整個白晝的時間,在港鎮中探險。他喜歡飛奔至港邊,在那裡看魚貨的叫賣,幸運時會有攤販請他一串魩仔魚丸。素卿姨婆的女兒在漁會工作,因為她的緣故,造結識了不少漁夫阿伯。他們都黑,沉默寡言,卻讓造感受到海的溫柔和荒蕪,而慎重考慮,將來要跟著他們出一次遠洋。又有時,造會往山的方向走。與港口的熱鬧截然不同,那就是一條孤寂默靜之途。他會獨自穿過一大片的棗子園、芒果園、香蕉園……(小心狼犬的追捕)他會躍過山溪,去採香氣薰人的野薑花。他會坐在山嶺環繞的小學操場,看巨大飛鳥在朝樹叢俯衝,聽裊裊鐘聲。

那是夢中的港鎮,對他展開街道、人物和風景……最後,他走進了位在鄉公所二樓的圖書館。他不只在裡頭找到破舊的少年和偵探漫畫,還發現一整櫃的俄國小說和莎士比亞。造尤其喜歡「旅遊專區」的書,他幾乎默念那些城市就能感到興奮:伊斯坦堡、倫敦、布宜諾斯艾利斯、昆明……那讓他想像港鎮以外,還有別的港口,別的城鎮。又有時,阿英的姊妹們,會在中秋時,聚在某人家中一塊賭博(她們只打撿紅點)。她們都如此有活力,只要灌一罐伯朗,就能徹夜通宵。

造在她們之間看見了祖母。她們蒸散出的汗臭味,她們忽然空掉的眼神,她們笑起來的眼睛……

那一日。

造聽見天邊傳來巨大的聲響,他衝出門外。赤腳跑跳至庭埕的正中央,抬起頭,眺望天空。沒有鳥,沒有雲,什麼也沒有,一如往常的午後。他坐在朽敗的門檻,視線隨著那條上坡路,逐漸攀升。他想像著那棵綁著紅條的巨大雀榕,照明燈,想像著焚字樓,市集,火車站,想像著海和港口。或許他該早一點知道,祖母永遠不會回來了。

彷彿奔曾祖母喪的那一日,跨越平交道時,黝黑的火車直直朝他們撞來,又風風火火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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