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離畢華／小小院子秋滿滿

圖◎盧兆琦

◎離畢華 圖◎盧兆琦

為了躲避海島的溽夏，找個已經進入秋天的國度消遣時日去。

臨行前，小小院子綠得十分嚇人，從來沒搞懂那兩棵大樹的名字，別說學名連俗稱都不知道的這兩棵大樹有兩層樓高，小娃手掌大的葉子一葉疊著一葉，片片間錯得篩不下一小片十塊錢銅板的光線，濃蔭下又有一棵半樓高的雜樹，嘿嘿，同樣不知芳名，只見她半屈著身骨子，然後腰間開始伸出細細的枝椏，像好幾個人伸出手指錯綜複雜地打著只有春夏秋冬看得懂的手印似的，最愛她在風來的時候彷似正思索著如何作首詩般讓群葉簌簌價響，枝枝柯柯都以形上的思維結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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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院內通風良好、又起碼有半日照的溫度，但這棵作詩的樹，因為屈居大樹之下，且灑水管線盡責地定時滋潤，時日一久竟生出斑斑苔衣，鵝黃淺碧又墨綠的層層堆疊，自成一幅水彩畫，總要讓人認為是為手枝上的那首詩配了一張精采絕倫的圖。

其他小花小草一向生命堅韌倒也毋需多慮。

屋頂漏雨已修了幾次，每一位師傅都擔保不會再漏雨，每一次夏季頻繁的午後雷陣雨照常漏，漏雨處擺個魚缸便是。門窗關嚴了，因為年紀好大的窗框木條禁不起外面的風風雨雨，即便用油漆髹上青金石顏色的眼影，遇到斜斜的雨還是會濕了客廳的木地板，但只消一、兩個晴天，便自消逸，無妨。上了鎖的房門跟沒上鎖一樣，因為怕離我愈來愈遠的記性會把自己鎖在門外，所以擺了備分的鑰匙，又為了怕忘記備分鑰匙擱哪去了，便掛在稍稍注意便看得見的房門一角，然後用一碗盆栽略略遮掩，還不敢遮得嚴密，深恐看不到而怕找不到，於是只要是細心的梁上君子便能長驅直入，也罷，一屋子最貴重的就是書，最礙事的也是書，全搬了去倒也少我秋日曬書搬進搬出的折騰。

尤其是院子的柵門，看了電視賣工具的購物頻道就以為自己多會DIY，整套買了來，也沒能修好柵門──怎麼敲怎麼捶左片右片就像兩個不相往來的冤家，總扣合不起來，勉強扣合住了又發現一高一低上閂對不了下串。隨它了，房門都如同敞開，何慮一家小院？院裡花草樹木難不成也刨了去？

紅傘下，一條鋪著紅氈布的長條座椅，座椅上擱著一只小托盤，盤上盛放茶點。我們坐下來吃點心，她點了一份甜鹹糰子和茶。我點了一杯甘酒和整座寺院的紅楓。一份甜鹹糰子兩串，一人一串，整座寺院的楓葉一人一半，我看到的那一半跟她看到的那一半風景不同，她看到的那一半不同於我所看到的那一半，所以彼此招呼這裡那裡我沒看到你沒注意看的風景，就這樣，人聲細細風絲裊裊，連時間都跟著我們悠閒地慢了下來。

再慢，也慢不過枝上紅妝，慢條斯理地在臉上抹了白粉，獨留後頸髮簪形狀露出細細的汗毛，彎月的眉線眼影，三點紅櫻的唇色；把真髮束了起來，戴上江戶時代的髮套，簪上步搖和玉翠；接著錦衣繡帶綑紮勒綁復又層層裹裹，鏡前左端詳右細看才放下小圓鏡輕輕地吁了口氣，娉娉婷婷跪坐席上的，正是那一片落在茶座的紅葉。

起風了。

推開意料中敞開的柵門，正起了一陣小風，沒料到異國初冬，咱家這季節也算是初秋了。屐旅扶桑時，用Wi-Fi收看國內氣象，得知有幾場暴雨輪著來，以致有許多城市鄉鎮都水流成河，心中並不特意為這幢老屋祈禱，因為明知回家後照慣例是要費上幾天幾日清理善後的。

院子裡原本綠著的現都漸層了黃，花花草草都成了閒花野草，那恣意勁兒，直如父母出門數日單獨看家的十九歲兒子。一地黃葉在夕陽冷風下動也不動地維持織錦的圖案，那株打手印的矮樹許是禁不住豪雨摧折，竟然攔腰折斷，且在不穩定的氣候中一定又遇上烈日曝曬，脫去樹皮露出白骨般的樹幹，靜靜橫在院心。

兩人不急著進門，先在門前階上坐下歇歇腿捶捶拉行李的雙臂，一邊望向院心橫陳的樹幹，微微彎曲，倒像一把箏琴，或就是一張錦瑟，正是李商隱的那把錦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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