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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詹明儒／鹿靈復現 － 2之1
圖◎阿尼默
◎詹明儒 圖◎阿尼默
這支從西南海面闖入，膚色很像熱帶「可可」豆子的矮黑人種，天生富有原始人類的最大潛能與創意。頭腦開放，不停參照思考，眼睛靈動，不斷觀察探索，體能堅韌，不住鍛煉調適；生活實際經驗上，既能捕魚，又能打獵，既擅長採集，又略懂農作。
這位族長很聰明，首先替族人們找到了老家海岸隨處都有的，欖李、海茄苳、五梨跤的「古曾文溪」河段構營，利用原野到處都有的芭蕉葉、棕櫚葉搭屋。好讓大大小小這伙人，可在兩旁「紅樹林」的熟悉樹蔭下，採食、游泳、納涼及憶舊，聊以抒發異域愁悶。
「嗯，很好，你做得很好。這就是所謂的人類，採取的最佳生存方式！」風嘉勉他。
「雖然是極北界的紅樹林家族，卻已經足夠建立出完好的南方鄉情了。」水安慰他。
然後，為了讓族人能跟島上環境取得依存關係，也就是為了使生命更有機會存活下去，他打算採取穩紮穩打，逐年入探此島內部的初步對策。
「喔，敬愛的可可，這真是一片宜居宜住的久安之地嗎？」
「喔，永遠的可可，從今以後，我們又該怎麼做才對呢？」
基本食物既然不成問題，其他未知變況，那就且走且看，他自信是能夠臨機應變的。
經過初期調適，他嘗試著離開逐漸瀦積的水岸樹穴，向東尋找牢靠的丘崙土穴來住。
他選擇的路線，必須避開溪洪暴漲的低窪險地，遷移的時機，必須錯開颱風驟臨的詭譎季節，遷徙的速度，必須兼顧海面上升的無形威脅。為了保住族人的生活習性，又為了延續子孫的鄉愁牽引，他最後是沿著「古曾文溪」向東走，選擇在南邊有一條支流潺潺流過，飲水方便，不必擔心洪患，又有闊葉林常年亮麗閃爍的「古菜寮溪」的河階上，暫時落腳。
環丘茂盛的闊葉林裡，隱藏著一些古洞，這正好提供他們就地取材的棲身場所。
他領著族人探索那些古洞，在一處短淺的土穴裡，發現了一窩野豬，在一處寬長的石硿裡，發現了幾坨熊糞。又在一座低河階的廢洞裡，發現了一坑舊火塘、一堆半焦柴炭，以及四塊晶白小硬石；更在一座高河階的崩穴內，發現了幾把古老石錐器、石砍器、石割器。
周遭空無人跡。他一邊搔抓著鬈髮，一邊沉思，這些發現究竟包含著什麼意義？
前二者，使他樂於明白這片土地，除了鹿群以外，應該另外還有第二種、第三種獵物存在。後三者，使他喜憂參半，首先他喜於知道這座島上，已經有其他人類住過，族人此後將不必面對天涯地角，山海茫茫的一大片孤島空寂。緊接下來，他憂於無法判斷，這些留下洞穴遺物的陌生人類，究竟是敵是友？以前從何處而來，現在又往何處而去？
如果他們都還活著，互相和氣生活，這將會成為雙方一道大問題；如果已經消失了，那他們的昨日命運，又何嘗不是本族的明日處境。然而，這種後事，大概只有天神知道吧？
這支矮黑人，各種能力都非常優秀，可惜先天限制就是壽命不長，最高壽者也只能活到三十歲。短短百年，海平面才只上升幾許，他們的氏族輩序，卻已經輪迴過三世五代了。
而在各種能力中，他們最能感知萬物的「靈魂現象」。不只一般族人能懂鳥獸心思，巫師們更加都是高超靈媒；其資深者，還能破解凶吉密碼，通識神鬼微音，借用天地冥力。
「小可可啊，寂寞童年，你在想著什麼玩樂嗎？東邊草叢裡，有一窩小兔子，你們不妨找牠們玩耍去。不過，記住先用溪水洗淨身體，免得被兔媽媽嗅出人類氣味！」那麼一天，一對無處可玩的矮黑孩童正在發呆，一隻凸眼青蛙跳過身邊，這樣悄悄告訴他們。
兩童依言照做，還在身上聰明地塗抹野薑花香，果然就在東邊草叢裡，找到了那窩小兔子。母兔不在家，他們偷偷捧著六隻毛茸茸的小兔子，快樂把玩起來；一直玩到另外一隻七彩雉雞，嘓嘓嘓嘓，發出兔媽媽回來的警告聲，這才愛不釋手地放下牠們，一溜煙跑開。
「大可可啊，空閒無事，你在想著什麼朋友嗎？西邊海灣裡，有一群灰海豚，你們不妨找牠們聊天去。不過，記住大海退潮前要上岸，免得害慘海豚擱淺在沙灘上！」那麼一天，三名百無聊賴的矮黑青年正在看雲，一隻大翅飛鷹盤過頭上，這樣隨口告訴他們。
三名青年聞聲起身，呼來其他同伴一起出發，走了大半天，果然就在西邊海灣裡，找到了那群灰海豚。那群鯨豚海族，似曾相識，立刻有的對歌敘舊，有的共遊話今；一直聊到一群招潮沙蟹，滋滋滋滋，發出大海退潮的警告聲，這才依依不捨地揮手道別。
「老可可啊，居安思危，你在想著什麼心事嗎？北邊平原交界，有一隻大白鹿，你們不如找牠問問去。」那麼一天，垂垂老矣的可可族長「藍鯨」，仰望著南台灣特有的大藍天，正在思考族人前途，一朵白雲輕輕飄來告訴他：「但是，必須提醒你記住，一定要隨手帶上幾件禮物，也許就可以交換到，你想得到的任何命運訊息！」
老族長眨眨眼，此語正好說中他的心事，立刻爬上一座高丘，望向充滿未知的北方。
這支矮黑人早已懂得用火，但還不懂如何請來火神，傳統上是將火苗養在乾椰果裡，再使用兩片硨磲貝殼供奉著；並由一名女巫專司守護之責，雖然保存不易卻不厭其煩，視之如命。從家鄉帶來的乾椰果，僅剩最後一顆，火苗即將熄滅，這也是老族長的心事之一了。
此外，他們已擁有最好吃的穀種，能製作最好用的弓箭，還能做出最美麗的飾物。「只要送上禮物，便可交換任何命運訊息，此事倒也值得。」他於是如雲所示，欣然前往。
「古嘉南平原」上，處處洪積沼澤，萬年解禁的原始大地，地神正在忙著幫河神重新畫分領域。他請來兩名得力助手，最資深的獵人「蒼鷹」，以及最資深的司火女巫「灰狐」隨行，涉過許多斷頭河，越過許多無尾溪；被雨神清空的廣袤原野上，早已完成蛻變的水鹿、梅花鹿，毫無天敵，見人不躲，自顧從容食草啜水。
果然，他依言在北面台南、嘉義交界，看到了那隻大白鹿。大白鹿避開鹿群，站立在「古八掌溪」界河的南岸，好像已經等待很久了，也好像有意考驗一下，這支新住民的獵技。
「來吧，能通鬼神的人形動物，不必客氣，舉起獵人最精準的弓箭，射向我吧！」
「哎呀，可敬的白鹿神，我們是好人類，早已盡量改吃穀糧，少吃血腥獸肉了。」
「風已經告知我，你們的來意。那麼追上我吧，你們將會遇見，同樣的好人類！」
白鹿說完邁步而奔，他們拔腿而追，竟然總是望塵莫及。彼此若即若離，相距三個箭程之遙，追到最後不知經過多久，竟然繞回「古菜寮溪」的洞穴前，白鹿這才化入洞中。
他們再度入洞探視，原以為無人居住的那個低階廢洞，此時竟然出現一位老嬤子，在四隻老獸守護下，孤寂坐著。老獸目光炯炯，狺狺而吠，神情像狼，個子像狗，疑似狼與狗的混種；老嬤子則一言不發，默默注視著無火苗可引的火塘殘柴。「老人家，您是誰？您的族人都不住在身邊嗎？我這兒有火，讓我幫您引燃殘柴吧。」他靠近老嬤子，獻上了火苗。
火苗一點引，火塘一燃開，熊熊火焰，立刻照亮幽暗洞內。「黑臉男孩，我終於等到你了。你啊，千山萬水走來，只要快樂活著，何必問我是誰？初到新地，一無所有，包括洞內工具和狗兒，東邊山林、北邊平原、南邊河海，此後任你居住和使用。」老嬤子雞皮鶴髮，白皮膚、藍眼睛，如果願意抹除身上的歲月痕跡，年輕貌美的模樣，應該便可重新恢復。
「老人家，感謝您這麼慷慨。這是我微薄心意，希望您塗抹以後，能夠青春永駐！」他獻上族人以各種果汁及新婦乳液，精心調製出來的美顏抹料，但被對方微笑婉拒了。
「那麼，您願意接受，我們人類最精準的弓箭，或是人類最好吃的穀種嗎？」
「傻男孩，此島動物已經注定逐漸滅絕的命運，人類追求好弓箭，不如善待獸類，才能保有野獸可獵。倒是，你那世上最好吃的穀種，願意分享一些，給我的族人和親友嗎？」
「願意，願意，我更願意善待您的族人和親友。但是，這裡並沒有半個人類呀！」
「有的，除了我們，還有一伙像你們這樣的小矮人，比我們更早來到這座大島。」
「您的族人和親友，加上那伙小矮人，這個太好了，那我的族人就不會寂寞了。」
「不過，那群小矮人黃臉孔，黑頭髮，跟你們有些不同，不知你們合不合得來？」
「不管怎樣，只要是人類，大家就能慢慢做朋友。但是，我們如何找到他們呢？」老族長說：「只要能找到他們，包括那伙小矮人，我都願意好好對待他們。」
「小矮人怕冷，已經遷往南邊，我的族人和親友不怕冷熱，南北都會去。你們最少可在有人類住過的洞穴或樹巢，找到他們其中之一。」老嬤子說：「當然，我也會回報你們一件好禮物，請看眼前被吹熄的火塘，是怎麼重新點燃的？請來火神的方法，其實很簡單！」
一股輕風吹進洞穴，吹熄塘火，老嬤子白髮飄曳，身子緩緩起立。她探手撿起兩塊後人稱為「燧石」的晶白小硬石，取出一把乾燥的蒲公英花絮，當場示範請來火神的方法。
老嬤子神情恭謹，雙手執石，一陣互擊。蒲公英花絮，竟然被火花引燃冒煙了。
「哇，哇，天地最神祕的火神──想不到，就躲在這兩塊小小的白色石子裡！」
外貌不甚起眼，但是三個一副聰明相的矮黑人，不禁恍然大悟，一陣拍手驚呼。
「老人家，您也是一名好巫母吧？我可不可以拜您為師呢？」司火女巫請求道。
「傻女孩，我的巫責，非常沉重。拜我為師，妳將不再快樂！」老嬤子試探說。
「請別小看我，我可也是一個走過千山萬水，受過三代五世苦頭的好女巫喔！」
「妳的苦頭，我懂得，妳如果願意讓我進入體內，我們便可共同承擔。但此後，我的沉重將會加重妳的痛苦，直到遇見，另一支從西邊大海爬上來的新人類，才能得到轉移！」
司火女巫睜大眼睛，看向重新燒起的塘火，這是身外靈魂，進入體內的最快方法。眨眼間，只見老嬤子隨火光一閃而逝，她則在片刻恍惚後，滿頭鬈髮，憑空增多了一層愁白。
三人取過「燧石」，扶起司火女巫，依言找向較高階，那座他們曾經發現幾件石器的老崩穴。此次，剛在穴口初探時，好像穴內人聲嘈雜，人影晃動，紅髮、黑髮、褐髮，白臉、黑臉、黃臉、紅臉的人類都有；及至，入洞再看時，只見蝙蝠吱吱飛出，哪有什麼人影。
他們遵囑接收了那些石器與狗兒，然後在洞前空地，留下了藷芋、樹豆和穀種後，匆匆踏上歸途。終於回到部落時，他們看見族人正在「古菜寮溪」畔，舉行一場大喪禮；旁邊，還出現兩對狗兒，在觀禮。近看之下，才知死者竟然有三個，一個老獵人、一個老女巫，另一個想不到就是老族長，他自己；兩對狗兒則是昨天自己跑來，被族人收留的無主野犬。
「我們都還活著，你們這是怎麼回事？」
幽幽醒來的司火女巫，長長喘口氣，緩緩翻個身，奇怪而問。
「感謝祖靈保佑，您老人家竟然還活著，這又是怎麼回事？」
族人們面面相覷，反而更是滿臉驚疑。（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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