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楊明／【閱讀小說】 松鼠的記憶 － 下

圖◎michun

◎楊明 圖◎michun

玫蕊遭劈腿負氣分手，梓敖的感情世界又恢復一對一的狀態，他並未覺得自己背叛玫蕊，加之分手是玫蕊嚷出來的，而不是他，所以他也沒有太多歉疚，再說他也挨了兩耳光，應該可以折抵吧。他專心地和Emily交往了一段時間，發現他們兩人意外合拍，生活喜好、消遣方式等都能配合，就連第一次上床都覺得兩人天生具備默契，神祕的探索一擊就中。唯一美中不足的是Emily是他的鄰居，能輕易掌握他的行蹤，使得他們明明沒有同居，卻有同居的效果，雖然上床方便，但是相較於其他不便，依然讓梓敖有些未雨綢繆式的困擾。

每日忙於應付工作各種複雜的人際關係日常瑣事，梓敖其實還來不及進一步思考他和Emily之間該如何拿捏，就在他以為將迎來升職加薪的當口竟意外地丟了工作，主管說有人洩露公司數據，屬於商業機密，調查IP位置後發現是梓敖。梓敖大呼冤枉，他沒做過這樣的事，要做也不可能這麼笨，一定有人陷害他，但他這會兒充分明瞭了什麼叫百口莫辯，任他怎麼解釋也沒人聽。更糟的是，有了出賣公司機密的紀錄後，他根本別想在這一行混下去，公司還可能告他，他能全身而退不惹官司已屬幸運。梓敖捧著私人物品坐上公司大樓前排班的計程車回家，並沒有像電視劇中演的那樣捧著一個紙箱，裡面是馬克杯小盆栽等雜物，這似乎已成為經典姿態，他其實是拎著一只連鎖賣場的購物袋，剛好抽屜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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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他沖了杯即溶咖啡，打開電腦想上網查一下銀行的存款，計畫下一步，接下來的發現讓他整個人矇了，他的帳上只有不到一千元的存款，其實原本恐怕也沒有太多存款，但依據記憶總該還有兩萬元上下啊，他不是月光族，但也從未積極存款，因為他有信心未來會賺得更多，所以覺得眼前無須節儉度日苛刻自己。他向銀行查詢，銀行表示前兩日他從網路銀行將戶口內的兩萬元轉給了四個帳戶，那四個帳戶分別是援助罕見疾病兒童、偏遠地區清寒學童、泰北弱勢女童和非洲扶貧計畫，他還在驚疑詫異中，就收到了其中一處公益單位發到他郵箱的感謝函，而他心裡仍琢磨著怎麼說明這是網路疏失，可否將錢還給他。

面臨即將交不出房租，捉襟見肘的生活，梓敖盤算也許應該先退了房子，拿回押金，回爸媽那湊合一陣子，眼前唯一需要解釋的大概就是Emily了，怎麼說呢？告訴她實話嗎？會不會太沒面子呢？正左思右想，電話響了，是玫蕊？他心裡一緊，不會來落井下石吧，雖然是玫蕊自己打來的，但是他接聽後，電話那端卻陷入沉默，他尷尬地說：「你說話啊。」

「你不覺得你欠我一個解釋嗎？」玫蕊說，這話聽著有些耳熟。但是梓敖不解，是她先說再也不想見到他，結論都有了，還要解釋做什麼？

梓敖不是一個不識時務的人，為了息事寧人，他說：「是我對不起你。」

「你們背著我來往多久了？」

「我才剛認識她。」

「平安夜你既然約了她，為什麼發訊息要我去找你？是因為你沒法親口和我說你已經移情別戀了嗎？你不知道讓我親眼看到你和她甜蜜的模樣對我傷害更大嗎？」

梓敖沒有發訊息給玫蕊啊，雖然這段感情對他確實已如雞肋，但他也還沒覺得到了必須處理的時刻。他沉默著，不知道現在怎麼說可以快點脫身，玫蕊哭哭啼啼又說了很多，從她爸媽以為他們即將結婚，一直逼問怎麼會突然分手？到下個月同學會，別人都攜伴只有她落單，絮絮叨叨，聽得梓敖發怵，擔心自己哪沒說好，真的得和玫蕊復合並結婚。玫蕊一直哭一直說，他聽得發暈，於是說：「你忘了我吧，是我不好，我剛辭了工作，也許會離開香港一陣子。」離職一事是真，他只是轉被動為主動，依然符合他的說謊原則。

「和她一起嗎？」

「不，我一個人。」梓敖這說的是實話。

「那你們……」玫蕊問，語氣中似乎燃起一絲希望，梓敖突然想，洩露數據以及網路銀行轉帳，該不會是玫蕊動的手腳吧？她又剛好在這時候打來，梓敖陷入懷疑，更不知該如何應對了，於是匆匆說：「眼前的路還不確定，感情的事順其自然吧。」他藉口手機沒電收線，靜下來後回想，剛才的表現應該無一處可能使玫蕊誤以為他有復合的意願，但是他該試圖弄清楚是不是玫蕊想報復他，所以暗中陷害他，只是怎麼才可以知道呢？

梓敖懷疑洩露公司數據以及偷偷在網路銀行轉帳的是玫蕊，為了報復他的背叛，他卻忽略了是誰用他的手機發訊息給玫蕊呢？松鼠在秋天大約會收藏掩埋一萬枚松果，到了冬天可以成功挖掘出四千多枚，他忽略的疑點線索就在那五千多枚松果裡。

梓敖退了租房，暫時搬回家，爸媽有些意外，他搬離家之後，他的房間堆滿了暫時用不到的東西，所以如今他突然回家，家人因不便而生出的不滿多過朝夕相聚的歡喜。尤其是他的妹妹，幾乎流露出嫌棄，她馬上聯想到他是因為經濟窘迫回家蹭吃蹭喝蹭住，對於自己的妹妹，梓敖決定不和她計較。他和Emily繼續保持約會，多數約會地點是Emily家，他說外面人太多，擁擠讓他發昏，事實是在家約會他的成本只有地鐵票，有時他會從爸媽冰箱裡拿兩塊牛排去Emily家裡煎，或者是一盒冷凍虎蝦做起士焗蝦，如此一來他貢獻了晚餐，也不算全是占Emily便宜。但是當媽媽晚上要做飯時發現冰箱裡的食物竟然不翼而飛，全家人也就更煩他了。

洩露公司數據的事漸漸在業內傳開，梓敖找工作的事愈發困難，Emily知道後並未因此嫌棄他，反倒鼓勵他自己創業，還協助他規畫向銀行辦理貸款，完全沒有資金的他竟然有機會實現自己開拉麵店的夢想，梓敖真是喜出望外，對於家人潑冷水的話語也能充耳不聞了。忙了幾個月，新店終於開張，家人朋友也都應邀前來捧場，一片熱鬧，但是這熱鬧只維持了不到一週，生意便顯出冷清困窘，一個月後，梓敖竟然有跳票危機了，他忙查帳目，赫然發現果然有人動了手腳。

原本梓敖的電腦手機網上銀行用的是同一組密碼，大家都知道不能用自己的生日做密碼，太容易破解，為了避免女友希望梓敖以她的生日做密碼，以示愛情的堅貞，梓敖苦心編了一個故事，故事裡他小時候養了一隻混種犬叫做哈利，哈利陪著他一起長大，在他二十歲那年因年邁離世，他傷心不已，不相信朝夕相處十五年的哈利和自己緣分已盡，他默默覺著某日哈利會以其他身分回到他身邊，所以這組密碼是他和哈利之間的祕密，HL2007919，由哈利的名字和離開他的日子組成。事實上梓敖小時候家裡真養了一隻叫哈利的狗，只不過和哈利感情這麼好的是梓敖他媽，不是梓敖。所以這故事依然符合他的說謊原則，而且他發現特別能打動女孩的心，所以他一直持續用這組從他證件資料都推估不出的密碼，直到不久前公司洩密郵件以及銀行帳戶被入侵後他才改換了密碼，而新密碼除了自己，唯一知道的人就是協助他創業的Emily，這組密碼是剛開張的店名縮寫和開幕日期。

此時，Emily已經消失不見，手機關機，租屋人去樓空，梓敖萬分不解，為什麼Emily要這樣做，讓他信用破產對她也沒好處啊，所謂損人不利己何必浪費時間為之？正當梓敖疑惑時，他收到了Emily的信，郵局寄來，沒寄信人地址，Emily的信上這樣寫：「多年前我們曾經交往過，近一年的時間裡我一直以為你是愛我的，直到我發現你劈腿。分手後，我痛苦了好長時間，不再相信愛情，這些傷害都是你造成的。沒想到當上天安排我們再重逢，只不過從中文名字換成英文名字，從長髮變為短髮，你竟然根本不記得我，所以我決定報復，你在愛情的世界裡無信，我要你在真實人生中受到信用破產的懲罰。」重逢後的這幾個月，Emily一直以為梓敖即使一開始沒認出她，接下來在交往中也會想起她，她甚至暗示過他，當他們舊地重遊，沒想到他不僅不記得她的容貌、聲音，也不記得她的習慣喜好，甚至不記得和她做愛的細節，而她卻記得他在和她親熱時曾喚她Aphrodite，當時他說Aphrodite是希臘女神的名字，象徵愛情和美麗。多年後，她又從他口中聽到這個名字，他卻不記得她是誰，她才明白他為所有和他上床的女人取名Aphrodite。

直到這一刻，她對於曾經出現的報復念頭再也不猶豫了。

Emily和他交往過？梓敖的震驚僅次於知道自己開出去的支票跳票了，怎麼他一點印象都沒有，他努力回想過去交往的女朋友，發現只能想起模糊的面孔和身影，這樣就認定他薄倖公平嗎？也許他是過度傷心而出現的記憶喪失啊，也許他是只專注於眼前所以將曾經愛過的女孩從心底剷除啊。所以他丟了工作，帳戶被盜全都是Emily做的，包括用他的手機發簡訊給玫蕊，他竟然渾然未覺。

坐在空無一人的拉麵店裡，梓敖可以清楚感覺到蝦、豬排、雞蛋正在冰箱裡開始腐壞，店門口的鯉魚旗卻興高采烈地迎風招展。祕密一旦說了就再也不是祕密，愛情即使結束了卻還是愛情。梓敖想，對於那些掩埋了卻沒有被松鼠找到的松果，松鼠究竟記不記得？牠是懊惱自己忘了埋在哪裡？還是壓根就不記得自己曾經埋了那麼多松果呢？徹底忘記，卻不能等於不存在，或沒發生過，忘記的人又該怎麼辦？

至於那些被遺忘的松果將長成大樹，顯然將它們埋入土裡的松鼠自己並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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