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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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陳玠安/【閱讀小說】 光榮的一天 - 下

2018/05/08 06:00

圖◎達姆

◎陳玠安 圖◎達姆

7

我確定我看到電視裡的人,那是我妹妹。我親妹妹,不會看錯。

她在發球,對,你不相信,我知道你不信。

擊球聲音很大,我還得找遙控器,把音量調小。

遙控器也找不著,我那時太緊張。

對,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我妹妹。

不不,我平常沒有服用精神科藥物。都沒有,我也沒有吸毒什麼的。你可以驗我的血尿。

當然我會協助辦案,但我真的很擔心我妹。她不會做這種事情的。

當然,如果這些照片裡,有我認得的人,我跟你說,一定。

開始吧。

這個沒看過,我不認識。

沒看過。

這也沒看過。

這是我妹,嗯。

這是,這是,等等,我知道這個人。

給我點時間,我見過……在哪兒,我得想想。我知道我見過。

她是我妹妹的同學,以前,她們一起練球。等等,為什麼她在這些照片裡?

下一張嗎?好,最後一張,好。

這是我鄰居,我只見過他一次,搬來的時候。

不,我可能見過他兩次。小時候,他叫W……

給我看這些照片是為什麼?

等等,告訴我為什麼啊!!

「你妹妹涉嫌用鈍器傷人逃逸,這些是關係人。」

「我知道你不相信,但你妹妹拿鈍器所傷害的人,就是你。」

8

妹妹後來沒有再跟我提起,那個女生的事情。

一件在我日常中,不經意發生的事情,以這種方式結束,我不能接受。

說起來,到底我有多喜歡這個逝去的女孩?印象中,也只是她在網球場跑動的身影,一些瞬間:她喝水,擦汗,救球,吶喊……

被我妹在球場上修理得很慘,沒有一次例外。但我沒同情,我只是想看著這女生,所有最稀鬆平常的一切。

我甚至沒有想過要追求她,沒有試著搭訕,沒有想要知道關於她的其他事情。我只要她一直出現在球場就好了。

就這麼樣的日常。

她卻死了。我甚至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

對我來說,就是一個人消失了,消失在我以為的日常中。

這樣的事情非常難以忍受。有些晚上,我睡前總會想起跟她唯一的談話。

她問我,「你的傷呢?」

為什麼她會這麼說?

知道她過世後,有一段時間,我會推託藉口,不去球場陪妹妹。妹妹不以為意,她向來自主獨立,也不疑有他,沒問我些什麼。

我害怕到球場,害怕那種消逝。一點也不敢多想的消逝。

我一直在想的是,為什麼她要死?

這很愚蠢,但是,我無法停止這樣子思考。尤其,對這人其他生活,一無所知的情況下。

漸漸地,我開始思考另一個事情,為什麼要下那麼重的手?置她於死?

最初得知這事情,我也想過,但,後來的心情,愈來愈不同。從對於無常的恐懼,轉化成憤怒的疑問。

一個重手,就讓一個人消失。對。想到這件事情,我覺得痛苦極了。

不是道德與罪犯的緣故,誰殺死了她,我一點也不想知道。至少我自己是這麼認為的。但是為什麼要這麼做,做到這等程度,我太憤怒了。

但那也是自私的憤怒。那個下重手的凶嫌,殺死了我的一種平常,我對於「本來就應該存在那裡」的理解。再也沒有什麼是應該存在那兒的了,好的,壞的。都不一定了。

最後,我不去球場了。

我開始想,如果她沒有死呢?

我想跟她說什麼嗎?或者一切如常,只是觀察著她?

就像看見端著熱咖啡的女侍,偶然會過來問,「需要多點咖啡嗎?」

妹妹沒有繼續打球了。對我來說,其實也算解脫。我不再需要去到曾經的日常情境,被這些思考糾纏。

多重的手,會造成這些糾纏?

多重?到底?

那些她喝水擦汗跑動的瞬間,開始成為我惡夢的場景。

9

「你妹妹不可能出現在電視裡。你自己應該也知道吧?有可能是你腦部受損,導致思緒不清,失去邏輯。但,這是不可能的,你明白吧?」

在我清醒後的一週,醫生的語氣,接近憐憫加上不解。

「那為什麼我會有這樣的印象?而且,是真的,是真的。」

「我必須很直接告訴你,那時你可能出現幻覺,或者是瀕死的非自然狀況。」

「你的意思是,我看到她在電視裡打球時,我已經被打暈了?」

「我不會說那是暈,那幾乎可以讓你死亡了。但,你自己覺得,什麼樣的可能之下你會看見這種畫面?」

「我妹妹打網球,她是很厲害的選手。」

「那也許解釋了一些事情。」醫生的眼角抬了一下,有意識的那種。

「但是,怎麼會是我妹打我?不可能啊!」

我已經跟警方說明,我跟妹妹的關係良好,沒有交惡,該日,也沒有任何導致她犯罪的可能。我試著跟警方一再說,凶手另有其人。

「好吧。」警察臉上寫著「拿你這傢伙沒辦法」。

「我就跟你說那天發生的事情,反正你也復原到這階段了。」

「你妹妹在重擊你後,叫了計程車到醫院,你被送進醫院後,她非常冷靜地跟院方說,我打了我哥哥,用酒瓶,不信的話,你們可以去看現場。」

那你們怎麼不抓人?

「那時我們還沒到醫院,你妹妹說完後,從此無音訊。我們去了你家,的確所有酒瓶上都是她跟你的指紋,那些酒瓶碎滿地,上頭是你的血跡。事情就是這樣。現在,你願意相信了嗎?你確定那天你們沒有發生口角之類的嗎?」

「那麼那些照片為什麼是關係人?為什麼要我指認?」

「那個女孩的照片,是在你妹妹的包包裡找到的。另一個人,的確如你所說,是你的鄰居。他的名字,的確是W。」

「我有最後一個疑問:請問你們有找到那個女孩嗎?」

「有。」警方說,「她大概在十五年前過世了。」

10

我終於出院了。

警方問我要不要回家,說搜查已經結束,都可以重新整理了。我拒絕了。

「打死我也不想要回去那裡。」

「我想也是,祝你好運,想起些什麼,隨時跟我們說。」警方例行公事,給了我名片。

我找了個旅館,先住了進去,繳了一個月的費用。

呆坐在床上,摸了摸頭,嗯,確實有傷口。照了下鏡子,這還是不是蓋的。難怪醫生說,再晚十分鐘絕對喪命。

很難想像我血流如注的樣子,更難想像那是我妹搞的。妹啊妹,妳是不是想起了那件事情?妳每次講到都哭的事情?跟我有關嗎?妹妹,我想聽你說啊……

就這麼哭了起來,人生沒哭這麼慘過。無論如何我還是想我妹妹。

我不需要知道那些過程,我不需要。但我有很多事情想要問妹妹,警方也是,到現在還是沒找到人,其實,她如果逃掉,也好。哥沒被妳砸死,妳就逃吧,逃遠遠去。哥不介意。別回來了,會被治罪的。

警方有請我協助聯繫妹妹,所以早在醫院就打過電話,那一頭當然是沒有開機。打了十幾次吧,完全沒反應。

但我現在想要再打一次,就這麼一次,妹啊,妳要是沒接,拜託也讓我放心吧。不急現在,讓我知道你還好好的。

我想,警方大概監聽了我的電話,所以我用飯店電話打去。

她接了,只響了兩聲,妹妹熟悉的聲音傳來。

嚇到的是我。不知怎麼開口好。

「哥,你活著嗎?」

我活著啊,沒事的。

「哥,對不起了。那天我想到了每次我哭的事情。我失控了。」

沒關係,可是,是什麼事情啊?

「我看見了那女孩子被殺死。那個你喜歡的女孩子。我看見了。」

當然,連串震驚的結果,只能是沉默。

「哥,我看見他被一個男子活生生打死……我什麼也沒做,我什麼,也沒做。我是無意間看到的,哥,哥……」

妹妹哭了起來。

「我好害怕想起那個場面,而且,我一直記著那男子的臉,沒有人來問過我,警察沒有,學校沒有,所以我什麼也沒說。我好害怕。那天你進去洗澡,我看著球賽開打,突然想起我跟她從球場,走同一條路,回家,就在那路上,她……」

我一陣暈眩,跌坐在地上,拉著電話,深吸一口氣,跟妹妹說,「別說了,我明白的。」

所以妹妹一直把那女孩照片放在包裡,提醒自己是個罪人似的。

那一天,妹妹突然崩潰了,失去理智,叫著我,我在浴室裡沒聽見她,她衝進浴室,哭崩看著我,我嚇呆了,拿著衣服抱著她,突然,她舉起酒瓶……

哥懂,你找個地方好好生活,別跟哥聯繫了。哥也先不找你。

我們有一天再一起看球賽吧,妹妹。

11

住了一個月的飯店,我決定找清潔公司打理住處。

我要回家。

房間被整理得很完妥,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簡直像是新的。

有點幽默的是,Keith Jarrett的海報還在。「哥以前也不喜歡爵士樂啊。」妹妹調侃我的氣氛還在呢。

隔天一早,非常精神地,起床,看電視新聞。北韓再次試射飛彈,法國有一場金屬音樂演唱會遭受恐怖攻擊。台北鎮日豔陽高照,氣象主播表示,好天氣持續到週末。

非常好。

我出門採購,買了一組新的廚具,鍋碗瓢盆,什麼都有。也買了日用品,以及工具箱。新的開始,總得自己動手做點什麼吧。

用新的鍋子煮了一頓簡單,卻實在的料理,從醫院以來,兩個月吧,沒吃過日常的食物。我不喜煮飯,但這一回,連切起菜來都特別有成就感。

洗完碗盤,用工具箱,到陽台敲打整理一頓。天氣真好,陽光透進來,西曬,但不悶。

新生活就這麼準備好了。只差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我梳洗一陣,換上白色T恤,這種天氣穿這樣,真舒服。背著包包,敲了敲鄰居的門。

沒應門。好吧,按門鈴好了。

這下有人開門了。我笑了笑,跟他點頭問好。

鄰人看來睡眼惺忪,可能在午睡?

「不好意思這時候打擾,您可能在休息?」

「嗯?什麼事嗎?」

嗯,倒還真的有件事呢。您是,W君,對吧?

「是啊,你是之前住在這裡的先生嗎?搬來時見過?」

「是的,正是我。我又回來了。」

「那好啊,有事沒事,打聲招呼嘛,發生這麼大的事情,你還好嗎?」

好得很。我鼓足了勁,從包裡取出早先切菜的刀,往W的肩膀砍下去。

12

你會問我,何苦呢?發生了這麼多事情,還是不能放下嗎?

就像我最開始說的,我一直在等待這一刻,但我一直覺得,可能沒準備好。

就是經歷了這一切,我的生命重新教導了我,關於善惡……好吧,沒那麼道德,是關於仇恨,羞辱,悔恨的一切。我必須做個結束。

再難也不會更難了,你問我,W到底做了什麼,讓我記恨至今?

好吧,雖然不重要了,我還是可以說一下:妹妹剛加入網球隊時,被學長W當面羞辱過,那是妹妹去球隊的第一天。

W當我的面,而且,在我跟大家介紹完妹妹,說她是轉學生,請多指教,之類的。

他直接用球拍甩我妹的頭。

我沒有任何反應。教練馬上衝過來說,「在幹嘛這小子!!」

老師懲罰了W一年球監,那年W畢業了。再也沒見過這人。

他幹嘛那樣?

妹妹一直跟我說,這沒什麼,轉學生時常遇到這種事情,而且網球隊的同學也說,W學長有問題,常常對學弟妹暴力相向。

不關我的事,他怎樣暴力,我不管。就算妹妹一時瘋掉把我給砸了,我愛她。砸了我,她心頭的結能過就好,有時,該怎樣,就怎樣。

你可能會說,一個霸凌事件,一輩子,都讓我感到羞辱嗎?

其實,我也不是沒想過要轉念,就像最一開始,我跟你說的:

人生許多時候,我一直在想,要怎麼原諒W。

正確地說,在這之前,我完全沒有想過要原諒W。

所以,一切很難。

我知道會很難。用全新的刀把W的頸部動脈砍斷,稱不上擅長。

至於W倒在血泊後,我從夕陽無限好的陽台跳下去,當然也不是常常幹的事。的確,一切很難。

不過,我們都將會有全新的生活,一切會過去,會得到答案。

一定有那麼一天,光榮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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