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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林文義/轉彎四十五度
◎林文義
鄰居的醫師朋友,六十歲生日決定送給自己一部哈雷機車──辛苦一輩子,總是要放懷地犒賞和撫慰吧?他沉定地說。雖然地下室停駐著寶馬休旅車──那是一生追尋之夢啊,林先生,哈雷耶!
不馴的坐騎?接收了哈雷機車的十天之後,死裡逃生的醫師朋友,拄著兩支拐杖,行走艱難地挪動著裹上石膏的右腿,在社區門口巧遇,唉聲歎氣地向我提及,北宜公路出車禍,竟然還上了電視晚間新聞,幸好命大未歸西。
明明對著右側中線,怎麼會傾斜,我不懂。
四十五度角,轉過一百八十度彎道,我的哈雷機車就平直地貼地……這是怎麼一回事?
平安就好,我安慰他,不知如何再說。
損毀的,送廠修復,昂貴的價格呢!
哈雷本就自有典範,昂貴應如是;如果您珍愛這夢幻之騎,何必計較修復的款項多少?
請問醫師老兄,您,懼怕了嗎?
不怕。這是我一直傾往之夢,何懼之有?
一個月後,同樣在社區大門前巧遇,一身黑色騎士勁裝,拋棄拐杖的醫師朋友,瀟灑地揮手招呼──林先生,我剛從宜蘭回來,車行北宜公路,山櫻花開得真美哦……我太太和孩子住加拿大,我買哈雷機車,沒告訴家人。
林先生,四十五度角斜騎像一隻鳥,慢慢地、沉定地,這修復後的哈雷多麼像情人?好了,告辭啦,我們車隊相約在故宮博物院廣場,走內雙溪右轉內湖山路,直往萬里鄉,聽說那裡的蝦蟹非常美味,您,吃過嗎?
那麼猶若夢中飛行
幽深暗夜,追逐星月
時間靜止於純淨之心
回首青春,切莫憶往
愛的失落,美的遙遠
昔時那馬尾辮女孩
終於從夢裡抵達現實
文學院前那株白流蘇
我要帶你去旅行,她說
遠行太平洋對岸的疲倦男人,就在返鄉一年後的酒後騎車,醺醉之間竟然上了高架道路,不應該就在重感冒服藥後再赴職場下班,難以推託的應酬,好意的小酒店女主人一再勸酒……感冒藥加葡萄甜酒竟組合為:迷幻。回家如霧濛昧,待知覺機車急馳在高架路時,趕忙下匣道──碰然一聲巨響,綠色郵車如夜之幽靈直接撞擊……幽幽醒來時是橫躺在道路中央,橋下的計程車司機俯看暈倒騎士,哦,有醒過來就沒事啊!而後察覺──手錶、戒指、皮夾都不知何時被淘空盡淨……這是我的往事,三十年前了,那時還沒有酒測罰則。
拄著拐杖,上班下班,報社溫暖的好同事──多年以後擅長於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史料的報導文學名家:陳銘城先生,每日貼心地送我回家,直到雙腳骨折之我逐恢復方休……我至今依然時而感謝那美好的情懷,也愧然悔悟自己,三十年前的我究竟在怎般地生活呢?酒與歌,夢碎之後的反思是這樣的未曾護持、修整頹廢待重建的自己,自暴自棄嗎?
仰首四十五度角上看,異國大學校園中滿是初秋未紅的五葉楓,研究室我的坐席上堆滿了台灣近代歷史的典籍,首次拜讀真正的左派革命家史明先生的名著《台灣人四百年史》,怵目驚心地見到「台灣民族」這四個字……移民自唐山大陸抵達葡萄牙人命名Formosa的島嶼,形若海鯨又如蕉葉,聆聽改編自詩人陳秀喜女士,梁景峰教授重新組詞的歌謠〈美麗島〉,不由然地潺然淚下;我,該回去了。
夢和現實的邊境
是逃遁或投身?
火焰海水是我的心情
燃燒炙熱何以雪似冰冷
他們說:你要噤聲
我卻難以抑止地吶喊
豹子般地不馴
如此野性,如此奔騰
長夜將盡渴望黎明
雕塑家卡蜜兒死滅在法國精神病院中,為了一份不予祝福的愛。被天才雕塑大師羅丹辜負的癡情女子,或者非常現實地因為才情被做為老師的羅丹所忌諱?百年之謎只有在天之靈的這雙曠男怨女明悉真相。
我在異國校園總是呆滯、懶散著晨昏未明,仰首四十五度角看著北美加州的天空,灰藍泛銀的陌生與迷茫,楓樹林間枝椏,不懼人的松鼠睜著黑豆般的眼瞳,靜靜看人,五色鳥猶若音符般地飛躍、點踏,就像未能組合的詩之辭彙……走出研究室那堆疊的史料,習慣靜坐在廣場上排列的雕塑之間,羅丹名作《沉思者》,握拳抵著下頦的垂首男人在沉思何事?憂國憂時或是懺情於出自羅丹的負心懺悔?
一直留存這未忘的印象,都三十年後了。
異國永遠是他鄉,陌生而不必留戀。
仰首是流雲,四十五度角往上的視野,避開樓廈天際線,往下挪移就是紅塵多端的人間世;不想不看,其實是倦於無聊至極的自怨自艾,葉落晚秋,祈盼是舉止優雅的掃葉人。
醫師朋友又說了──啊,彷彿是醫學院求學的時候吧?和三個同學單車環島遊,最難忘的是蘇花公路接近花蓮那一段清水斷崖,黃昏入夜的太平洋霞色泛金,然後逐漸幽藍……
我笑說──大醫師,形容得好,像詩。
你啊,要不要再試一次重機車呢?他問。
不啦,斷過腳踝,平衡感差,多謝了。
揮揮手,告辭了。他轟然騎車向山離去,我緩步回到書房坐了下來,靜靜仰看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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