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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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周紘立/我這骯髒的身體洗不乾淨 - 下

2019/04/16 06:00

圖◎阿尼默

◎周紘立 圖◎阿尼默

幾天下來,交友軟體確實絡繹不絕,叮咚叮咚,敲響門鈴,哈囉有人在家嗎約不約?約!我想讓L放心,假使,這是一種分開最實際的方式,痛的時間會短一些。於是趁著L和星散東京的朋友見面空檔,逼仄的房裡多了個矮壯的男人。打開國興衛視或緯來日本台一串嘩啦啦的日文鏗鏘落滿地,除去基本詞彙,肢體語言超越種族和語言,這是性,不是愛。單一的體位,我要看見陌生人清晰的臉,記得這倒楣鬼毫不知情實踐一對情侶真正分別的臉;緩慢且悠長,請快一點,我只是想告訴L我默默執行了他渴望我做的事,用聲帶摩擦出無害的字句,故事說得輕盈。小熊先生悶出渾身汗,竭盡所能地衝刺,緊皺的眉間隆起山丘,也是很認真啊!

人要相信,堅持某種邪惡的念頭,比做上萬次公益的效果更立竿顯影。

門鎖被打開了,門鏈維持了扇狀的視線,他在走廊用中文頻說對不起,隨即關門,竟然沒有任何聲響地闔起。L看見的是賣力的小熊先生,還是姿勢像極待產孕婦的我呢?或者局部?同時一句無須翻譯的言語撞擊四面牆,迴響著:「いく!」雙音節十八禁詞彙,平常僅限於電腦螢幕男優的口形透過耳塞式耳機放大臨界的騷動,伊苦伊苦。腦袋空白得徹底,完事小熊穿回衣物,他是人不是動物,剛剛的賣力演出已經結束,我卻在L眼前活活變成一部沒有攝錄的情色影片。

L很久之後才回房,我也變成一個人的模樣。

並腳坐於床沿,床單沒有皺褶、物事收拾妥當,沒事一樣,但我覺得自己非常骯髒。

像個做錯事等待受罰的小學生,準備迎接責罵跟籐條,他心情卻如啄到善心人士潑撒玉米粒的鴿子般喜悅,一直一直地逼問我:「感覺怎麼樣?」就你看見的那樣,可,L沒說匆匆瞥見的畫面帶給他怎樣的感觸。他卸下很沉重的石頭,石頭是我,薛西弗斯也將是我,注定琢磨他終究沒說出口的形容。

花精可以治癒這類傷口嗎?已經沒人可以回答我。

站在門外,遭緊閉的木門封鎖,連神都會厭棄的我,只想待在家裡當個沒有用的人。不,連人都稱不上的廢物,進入很長很長的睡眠,跟世界保持很遠很遠的距離,捨棄需要的人際應酬、不需要的寒暄問候,孤立成警戒區。甚至「寫」這件事都能放棄,沒有謄錄便不用再三回憶,把自己擲回事故場景,搜索遺漏的細節。

寫下來的縱使很真心,都能變成利器,L不正是因此被他母親發現的嗎?

坐在修繕得「像」古蹟的剝皮寮,我哭得比父親遺體火化時更誠心,路過的人應當覺得在我之外安藏一架攝影機,這是場哭戲,沒人甘心剝蝕最赤裸的一面公諸於世,尤其是男人嚎啕大哭。突兀也好,我頓時發覺行乞的流浪漢獲得一枚錢幣的喜悅。L要我等,等他服完兵役,考過托福進入理想的音樂學院……安排仔細的未來行程美得很規矩,美得必然會發生,「送機的時候你一定要來。」他怎能笑著說?

之後的之後,推石頭的薛西弗斯心中埋伏沐浴春光的種籽。

後來的後來,L離我愈來愈遠,隔著3C用品窺探他的行蹤。先是照片出現豐盛的義大利麵,從一盤變成兩盤,啤酒、蛋糕、咖啡也是,每日記食。他生活過得不錯,我應該高興。他退伍了遲遲沒有搭著飛機去歐洲經習鋼琴,等不到送機的我,寫這封簡訊問他感情狀態。

「是。一個普通人」沒有句號,冷冰冰的答覆。

普通人,這三個字讓我問遍所有人。什麼意思?我長得很普通,路上一抓一大把的大眾臉;我有點胖,現在三高年輕化誰沒堆積腰間肉?身高正常、學經歷正常,普通人到底、到底是怎樣的人呢?範圍圈縮小再縮小,除了「寫」,這事比較非主流外,想破頭也撈不出渣滓殘末。

那天晚上懷胎三年多的異種總算分娩,是團空氣,什麼都沒有,但會痛。

隔天我便決定報復他,用他三年前希望的方式,弄髒自己。

再走進一間迷宮。一面牆兩排花灑,方正的磨石子浴池水不太熱,兩顆上年紀的頭顱浮出水面,骨碌碌的金剛目鎖定每副光溜溜的男體。高矮胖瘦集體全裸,唯一牽掛在身的就是置放衣櫃的鑰匙,每個人都在尋覓契合的鎖。不開燈的房,老歌電子舞曲,隱身平凡樓房裡的三溫暖有點悽涼。我想會走進這裡的人,都遺失了部分的自己,如我。要說是瀏覽活生生的肉體而沒有一點動心是謊話,但更接近情緒的好奇。那些他有我有的器官,變得與眾不同。

閃進蒸氣室,格局特小,塞五、六人就會窒息。我坐著流汗,身體裡無法排出的水,包含眼淚,就由毛細孔開大嘴巴兌氣呼吸。微光照不清五官,只有輪廓,簽字筆在白紙上凊彩素描的形貌,勾勒出肌肉和脂肪的不同。我不敢伸出手觸摸空洞的線條,即使已經有許多手掌許多唇在攻城掠地,多我一人也無妨,但我不敢。倒是腆著個肚腩的男人握持我的手往他勃發的性器圈住,他說「幫我」,語氣裡有種慘敗之後的憐憫,拜託拜託。英國小品電影《洞裡春光》裡的歐巴桑Maggie,原本為籌措孫子急症金,誰會雇用老阿嬤?她來到倫敦情色區應徵,全套肯定乏人問津,不如隔著門板,替資金不足又想一瀉千里的欲男手淫。手技絕佳使她聲名大噪,洞前人滿為患,誰會知道板子後頭是個一腳已經踩進棺材的老太婆。她從厭惡到理解,甚至「接客」接到手抽筋,她從事的是人性最重要卻又被道德禁止的大事。而我,銜命幫忙時,腦海裡飄出這段電影畫面,用許久不曾打字的手去挑逗抽送急欲噴發的火山。

濃稠的液體濺滿肚腹,無影人說了說謝謝,拍肩,離開。

我出去把自己再次清洗,用廉價洗髮精、沐浴乳重新乾淨。

原先掛著的浴巾失蹤,隨手偷了件鵝黃色的潦草披掛,圍著它的上個人是誰呢乾不乾淨?遲早會髒的,又何必殺死腦細胞去編織人物?不熟悉綁法的我,浴巾要掉不掉,得一隻手抓住才不至於邊走邊曝光,那跟一個決心成為婊子的人有什麼不同?

從有光過渡無光,往黝黑的二樓上去,瞳孔收縮,全毛了邊。暗房很暗,走在黏搭搭的地板腳掌啪嗒響,H形的隔間和學生套房差不多,照著走廊兩側極盡所能地善用空間,足夠兩人取暖的大小,一間兩間三間……夜太黑,你會喪失方向感,撞上一團肉,抱歉抱歉,對方無所謂回應That’s OK。好國際化的黑暗,在此,我擺脫我,我不過是影子,融進更深沉的底色。

史前無火時代,退化至猿人生活,遮蔽的衣物過於豪奢,已然消失的捲尾以另種樣貌現身。

我罪惡的手,用鍵盤敲擊傷害他人的指頭,成為摸索肉體前進的探測器,再不是算命師講的「讀冊命」。手指的命運遭壓抑噤聲,它觸摸人體零件――髮臉肩肘胸腹臀,鬈曲的短毛,蒟蒻般的海綿體或與之相反的狀態――多像啊,某個深夜經過垃圾場,塑膠模特兒拆卸過後,比太陽馬戲團還軟Q的反人體工學姿勢,棄置一株小葉欖仁下。可能、或許、應該,倉鼠徒勞奔跑滾輪,迷宮中的反覆來回,是同一人吧?是不同人的局部器官吧?

一條充斥悶哼喘息、漁港腥氣的廊道,從這頭可以看見微光的那頭,剩下門框的形狀,大概也就十幾步的距離;而這中間更黑更令人目盲。剛踏入,陌生的手掌大面積地來「度量」我,秤一秤胸和屁股,有種黃昏市場攤販洗刷著油膩的攤位,不忘掂起即將逾期的帶皮豬肉的,凊彩。顯然地我是非主流中的非主流,客人摸摸碰碰收回手,無奈往前用這副身軀繼續推銷。忽然,下體溫溫熱熱的,是嘴(是嘴吧?),潮濕地包裹著我。我想他是跪著或坐著的,在雜沓的黑暗裡盛接無數連是圓是扁都不明白的「路人」的性器。周遭盡是混濁的喘氣,像漫畫的對話雲,一朵一朵漫漶至頁緣的擁擠;其中沒有推進情節的對白,僅是串高低音,無法省略的刪節號裡蘊含飽滿的情緒。人擠著人,小路壅塞行路難。

有的人手牽著手走出去,出口的細光替他們加冕。

我退到牆角,閉眼睛,伸手感知每具發熱的肉體,像個滿嘴天機逢人不由分說先摸再說的摸骨神算,然自己的命都撲朔迷離。我只是個髒東西。中元普渡看不見的好兄弟搶食盛況,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吧?能當菩薩,誰要當鬼?

適應比凌晨夜色還濃的黑後,掩藏的本能被喚醒,夜行性動物趨向獵物。一個站立入口(還是出口)的男子,坦誠地大字展開,幾滴不慎墜落宣紙的黑團,分食著的他。他是偉岸與驕傲的存在,如此清晰,無聲吶喊快來快來。白麝香勾起渴望,我要我要,換他拒絕,撢掉灰塵般,咻咻趕走黑影。我非常豔羨他,他同時能要也可不要,沒有分毫的情感留戀,僅僅是證明「身價」,激昂如戰勝的公雞走出去。如果我是他,不愛症能否被治癒,也,走出去?

多少次淺眠驚醒,夢比現實殘酷清楚。L進入一個無臉人,激越賁張,必然有愛的因子在流竄。我頹敗地觀賞他從事的喜悅。甚且猥瑣地暗暗祈求,再一次就好,我想記得你爬行在我身上的每種表情。然後,將夢明示的絕望拖向生活,想:替代我位置的人,你長怎樣呢?

最後我步出凝滯不前的隧道,躲進以布簾為門的小房間,榻榻米有點扎腳,枕頭仍有餘溫。

頭頂的空調轟隆隆,我數著蜂巢似的葉片,邊撫摸自己:肥肉、肌膚、贅疣,該是自己的卻遲晚才發現的這些那些,竟然好陌生。簾外與我無涉的激情好遠,再努力說服身體,它依然沉默,拒絕大腦的指令宣布獨立。我想起L的臉,忽遠忽近,他帶走的是比性更高貴純潔的東西,而,性是直接的反饋。我有感覺,感覺「性愛」不是拆解還可做同樣解讀的意義,感覺還在。直到布幕被扯開,一句不誠懇的話流淌進耳:「對不起,原來有人。」

簾子再次還我黑暗,那話熾燄地灼傷我。

是的,有人,這些年我都在想辦法如何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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