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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王盛弘/甜蜜蜜 - 3之1

2019/10/06 05:30

圖◎阿尼默

◎王盛弘 圖◎阿尼默

1

大三下學期,住了幾年的理二舍沒抽到籤,新學年就要搬到校外了,正探聽著房子,學姊饒千惠找上我,她畢業後打算回台中,問我要不要承接她住的房間。

學長學姊很多,但千惠和我有「直屬」之誼。直屬學長姊對直屬學弟妹總是格外照顧,隱隱約約像有一條血脈連通,若直屬學長姊忙著打工或只是生性疏離,便會聽到有人說他們的直屬學弟妹「可憐」,用一種小貓小狗乏人照料,帶著母愛的語氣說出口的「好可憐喔」。

千惠長我一屆,一伙人窩在一起看《龍貓》,看著看著,她愈來愈往電視螢幕靠,原來她默默流著眼淚怕我們發現了。再長一屆的直屬學長叫賈孝國,台東人,不諳台語,幾個人圍一桌吃火鍋,趁他離席時我們說好了要捉弄他,告訴他肚子叫「尻川」,他現學現賣,吃飽時撫著肚子無限滿足說:啊,我的尻川好飽啊。眾人笑成一團,孝國學長也跟著笑,很開心跟學弟妹打成一片。幾年前他拿到金鐘獎最佳男配角,謙稱自己的影視資歷淺,其實他在學校時就拍戲常獲獎,我還在他執導、主演的短片裡客串過一角,有一場戲是溯溪,發現溪岸邊有一朵盛開的白百合。準備收工時,毫無預警地低空緩緩飛過一隻白鷺鷥,他熱刀切奶油般俐落地指示攝影師捕捉畫面,隨即又補了個鏡頭是我仰頭張望天空看見飛鳥,臉上露出微笑。至於比我小幾屆的直屬學弟妹我也都還記得,丁碧蘭、宋松齡、周明儀,一念出名字形象便具體地出現在眼前。

千惠學姊畢業後即將騰空的房間很多人要,但是她想先讓我看看。我們約了時間參觀,那是泰山明志書院後方,山腳下的邊間公寓二樓,前有陽台、客廳,後有露台、廚房、浴室,一條通道自正中央劃開屋子,左右對稱地各隔成兩個房間。屋子又老又舊,蒙著一層灰,好像灰塵也是值得好好保存的文化,浴室地磚脫落失修,沖水時馬桶像犯了嚴重哮喘似地咳著喘著就要斷氣了。這屋子勝在租金便宜,學姊還推薦:室友都很好喔。

我們住這裡都不鎖門的,學姊說著,打開其中一個房間,米色窗簾在風中盪漾著小波浪,椅背上披一件青色手染布上衣,這裡住著一個叫做子儀的西班牙語文系女學生。另一個房間,撿來的五斗櫃權充衣櫥,倒放電纜大木圈當書桌,桌上散置著貝殼、乾燥花,牆上有一張披頭四大海報,住著另一位大傳系學姊叫秀美。

又一個房間,門一打開,霉味驀地撲鼻而來,透著汗漓漓一股陳年的酸腐,我歙了歙鼻子,探頭張望。這個房間像剛進行過什麼儀式:床前貼著手繪符咒,天花板四個角落都給各黏上一撮鬈曲蓬鬆的毛髮,牆壁漬黃,畫著男女性器交合的圖案,而電源插座四圍,以鉛筆塗繪女陰張著大口就將要把人拆吃入腹。書桌上則攤開一本厚重的中國古代春宮畫精裝畫冊,還有幾本東洋色情漫畫散落一旁,蜜桃也似的少女們暴露著成熟軟香的胴體。

淫靡、頹廢、敗德,好像在哪兒見過呢我搜索著記憶,而千惠學姊還在介紹著這名沒有現身的室友,因此我知道了,他是法文系四年級的學生,不過,還在修大二的課,看來是要延畢了。學姊說,一開始可能會覺得是個怪咖,不過,相處久了就會改觀。學姊說起他的語氣有點兒興奮,好像天上的月亮是他掛上去的。

書架上有張照片,我湊近端詳,光面相紙上,影中人留一頭雜亂的鬈髮,戴一副塑膠黑框眼鏡,鏡片底是鼠灰色眼窩。他的臉色蒼白,同樣削瘦的是作怪似地露出一片青色薄臀。喔,我想起來了,這簽名式般的爆炸頭我在校園看過,怎麼能忘記呢,印象更深的則是在女生宿舍一樓大廳舉辦過的一場展覽。

失序、無序,幾個看來故作放浪形骸的男女學生在會場上毫無忌憚地聊著天,一架報廢了的揚琴任人敲擊彈撥,黏了一牆的衛生棉寫著夢囈般的字眼,全都指向性與威權政治,精液、淫水、陽具、乳房,或蔣中正、蔣經國、毛澤東、鄧小平等名字的造句。我與一名女同學停步一件作品前,這件作品是一面玻璃窗掛在透光處,玻璃上有兩、三道已經乾涸了的,緩緩流淌而下的蛋白濁黃積漬。媒材上寫著「玻璃窗,日本色情漫畫,精液」,還記錄了時間。

校園裡的這場展覽,對許多人來說,價值或許還比不上能引一把火燒光它的一根火柴吧,但是當時初解嚴,拆政治的磚毀禮教的瓦,性是等著被推倒的高牆上一個昭昭然的象徵,許曉丹啊侯俊明啊都有備而來,他們放的不是救國團營火晚會的篝火,而是烽煙四起的野火。儘管激進、逾越,但我並未被冒犯,自小被鼓勵著當一個美聲合音,把自己隱藏進看似和諧的團體,講究的是內斂、含蓄,留白與餘韻,要乖要聽話喔,囡仔人有耳無嘴,學習自謙自省,甚至自責,竟然是自責著過日子。解嚴了,上大學了,鄉下老鼠進城了還是鄉下老鼠,但新世界鋪展於眼前,這不正就是驅使我負笈北上的動力?

看過了房間,我和千惠學姊來到露台。鐵窗外一座小山坡,山坡上錯錯落落長著一片竹林,日光在枝葉間停佇、彈跳、翻飛,熠耀閃爍。竹林下這裡一叢那裡一簇洋繡球,因為光照不足而秀秀氣氣的,正是花季,也開著秀秀氣氣的淺藍色花朵。熱天午後,風從山上吹來,穿過竹林,穿過洋繡球,穿過飛鳥與草花、剛冒出土的筍尖、落葉上的蛺蝶與石龍子,一層一層濾去了悶與熱,吹在身上,清新、沁涼,帶著一股善意。

2

期末一退掉學校宿舍,我便搬進明志路小公寓,我在《藝術家》雜誌暑期實習,秀美已經供職於出版社,加上子儀,三個人安靜地過著日子。

子儀茹素。我還沒做出反應,她便膝反射地說,不是為了宗教也不為還願,就只是想吃素。顯然有太多人預設了吃素的理由了。子儀解釋:吃素以後,大便比較漂亮。她不為辭彙分美醜、定高低,反倒我愣了一下。戒嚴令已經解除,但是,大概我的心理尚未鬆綁,我是不會大剌剌把大便這樣的字眼掛在嘴上的。說出這樣的字眼總帶著點心虛,犯了什麼禁忌一般,何況子儀是那樣一名清秀美麗的年輕女學生。

秀美長我一屆,小小的個子、扁扁的體形,常露出好奇的、驚喜的、狐疑的等各種豐富的表情,帶給我天真、善良而又迷糊的印象。有個假日午後自她房間傳出一聲巨響,我急敲房門,學姊,怎麼了你怎麼了?一會兒後秀美開門,一臉無辜說,沒事啦,我在椅子上靜坐,結果睡著,就跌到地板了。

有一次,秀美比平日晚回家,露出疲憊的神態說,累死了,走好遠的路。怎麼會走好遠的路呢我們問她,她說:提早好幾站下車。為什麼提早下車呢我們又問她,原來是,她搭公車,坐末排正中間位子,搭著搭著打起了瞌睡,冷不防司機一個急煞車,她便被拋出座位,咕咚咕咚像顆失手鬆脫的保齡球,只差沒有用滾的,穿過一整條走道,最後停步司機旁。司機冷冷看她一眼,她倒還機靈,脫口說出,司機,我要下車。司機不帶情緒地回她,下次下車要先按鈴。

又有一次,她把摩托車騎上高架橋快車道,一時不知所措只好停在分隔島上。怎麼辦呢這該怎麼辦呢?最後是交通警察前來關切,護送她下橋。秀美嚷嚷著丟臉死了丟臉死了,我們卻抱著肚子笑得前俯後仰,告訴她,這就是會發生在你身上的事啊。

暑假接近尾聲,我在房間準備開學物件,秀美在客廳敲著揚琴,久久才落下一個音符,一牆之隔子儀的房間傳來歌聲:古早古早,阮家住在今嘛耶忠孝東路。我停下動作傾聽:出門步步就愛靠走路,三張犁走到火車頭,一趟路就愛走歸哺。緊接著,在不同空間的子儀和秀美同時放聲高唱:忠孝東路,擱卡過去,擱卡過去,擱卡過去擱卡過去就是墓仔埔……歌聲繼續,好像還聽到,忠孝東路,今嘛已經一坪三、四十萬塊……三、四十萬啊,什麼時候手頭才會有三、四十萬塊錢呢?

突然,客廳傳來一聲尖叫:其蔚!秀美咯咯咯地笑著,回應笑聲的,是低沉、慢緩的「嘿,嘿,嘿」。我探頭張望,他的爆炸頭,他的長手長腳,坐地上都會刺得地球唉唉喊痛的削瘦,不就是傳說中的室友嗎。不過,比起作品的敗德壞俗,其蔚本人有股天真未鑿的孩子氣,相處久了,有時還會覺得他像假期一樣討人喜歡。

或也就是這份天真,讓他站上道德的邊界,一不小心便誤入禁區。

他布置了一座無水水族箱,泥土鋪底,擺上枯木、青苔,又放了一具塑膠玩偶,讓它有超現實的趣味。水族箱裡養了兩條蜥蜴,一開始是興沖沖地餵食,很快地有一搭沒一搭,最後簡直就是棄養了。我看不過去,幾番提醒,換來:拜託,你給牠們的也不一定就是牠們要的,何況野外也不是天天有大餐。關在水族箱裡這兩條蜥蜴,簡直像戰犯,成了奄奄一息的餓俘,最後,即連屍體也找不到了。

他又打算拍一支劇情片參加比賽,主題是,嗯,主題是「吃狗」。他津津有味地分享計畫,如何在街頭抓一條狗,帶到海邊,以利刃劃開牠的肚子,掏出五臟六腑,烹調,食用。我聽得匪夷所思,一再勸他千萬不能這樣做。誰知春節過後回到小公寓,一打開冰箱竟發現雪櫃裡多了一袋袋冷凍肉。我嫌惡地問他那是什麼。他嘿嘿嘿地笑著,告訴我,這是當道具給演員吃的,不是狗肉,是豬肉。幾天後,他又煞有其事地跟我描述,一伙人在蕭瑟、沍寒的淡水海邊殺狗、燙狗拔毛、吃狗肉。我受不了了,叫他不要再講我並不想聽。他翻了白眼,丟給我一句「拜託──」拖著長長的尾音。

可以用土方巽評價阿部定的話來為他開脫嗎?土方巽是日本暗黑舞踏大師,阿部定是《感官世界》裡割下愛人陰莖的女人的原型人物,土方巽說:「我認識阿部定,她是個藝術家。藝術家得像個罪犯,必須使人流血。」詩人可以豁免於約定俗成的文字邏輯,那藝術家呢,藝術家有道德豁免權嗎?果汁機裡被打得血肉模糊的金魚、光束下被釣魚線懸在半空逐漸枯死的小樹……弔詭的是,它的爭議正突顯了它訴求的議題。

常被敲得錚錚鏦鏦的揚琴是撿來的,養過兩條蜥蜴的水族箱是撿來的,秀美房裡的櫥子櫃子桌子椅子,甚至幾本雜誌看來也都是撿的,其蔚也常在垃圾堆裡撿破爛,東西帶回家,他動手整復,客廳牆上的畫框、他房裡的書櫃,都是自己釘的,另還有一把破吉他安上一支爛麥克風,這把「電吉他」他十分得意,特別秀給我看,志得意滿說,不用花一毛錢,全部都是撿來的。有一個傍晚,其蔚和子儀散步返家,說起哪裡丟了一座紅眠床,當天晚上幾個人便騎上摩托車,一趟趟地將床拆解載回,幾個人對著一片片木雕一幅幅玻璃畫,興奮莫名,惹得樓下老人拿他的拐杖咚咚咚地敲著他的天花板我們的地板,我們互相把食指豎到唇前低聲說「噓」,卻又忍不住爆笑出聲。後來其蔚敲敲打打在客廳墊高地板,唉,不知老人受了多少罪?

就在這個和式客廳裡,有個晚上房東嚴先生前來收租。木訥的嚴先生一反往例地,拿了租金卻不走,喝著我們為他倒的茶都見底了,嘴裡淨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支支吾吾、期期艾艾,良久才起身告別。他是打算調漲房租卻擠不出話吧我們這樣猜測著。過了半小時,嚴先生再度現身,仗著薄薄的酒意終於說出口了。他急著解釋,說大兒子在外讀書也租房子,知道學生沒什麼錢,但一個月五百元四個人分攤,負擔應該不算大……唉呦,這個人怎麼這麼可愛啊,他不知道,其實我們都為他終於開口而為他鬆了一口氣。(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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