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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曹栩/餓了? - 3之3
圖◎吳孟芸
◎曹栩 圖◎吳孟芸
看著那些手在著火的鍵面上懸晃,電話又響。拿起一瞧不是孫,是丹倩。她打來說,他們的電瓶車跑到一半沒電,能不能幫忙。他查看他們發來的位置,立刻趕去。
仗著有兩個人,他們接單不太顧慮區域,跟梁健的挑單原則不同,但也無可奈何。李邦手機接到的那兩單,由鐵哥跑;梁健接過餐點與丹倩手機跑另單較遠的。整個冬天他沒跑這邊,入夜後更不考慮。定位信息在一棟小商場裡。他沿路騎去,見被水泥牆封堵的門面比營業的多,心裡有了底。提早打給客戶,聽見風聲、步履聲,客戶呼吸沉穩地說,從商場靠浴池那側的入口進去,上樓,送到超市,地上有電線當心別絆跤。
梁健把車停在浴池門口,進了商場側門。過廊道,拐了半弧的彎,五、六百平方米的商場前前後後只亮著三、四盞燈,不見人影,地面凌亂,板材扔散,店舖盡撤了。
走向靠牆處的樓梯,梁健抬頭望,上面黑壓壓的。不是好徵兆。到了沒?等一下我隨後到――手機一亮,客戶傳訊來。
此刻他突然了解:循著導航,他把自己和餐點送來一個沒人的地點。
憑直覺急往回走。但遲了。走沒幾步,見到一個體格結實、穿棕外套灰褲的男人叼著菸走來。梁健捧著裝在保溫袋裡的比薩盒,說:你點的餐……他指指後方另個拿鐵撬和手機的男人。
「凍著了嗎?你抖得好厲害。」棕衣男子一邊走近:「要不要來根菸?」
他根本答不上話。持鐵撬的男人跟著過來,橇尖隨步伐穩定擺動,鞭一樣地抽甩影子。他兩腿邁不開,一不留神,比薩盒已被取走。回頭待一橇狠狠砸在臉上,脖頸應聲挫斷。
哐的一聲,男人放下鐵撬,把擱在牆邊的木料板放倒,坐下來打開比薩盒。棕衣男子看著他又問,來一根嗎?他恍恍惚惚點了頭。男子給他打菸。打火機打不太上火,男子晃晃它,「這玩意兒。」用自己的菸給梁健點菸。慢慢吹亮一端,沾上另支菸頭。
梁健囁嚅道謝。注視紅光一釐釐靠近,肩膀稍微放鬆,費了許久他的大腿才停止顫抖,彷彿剛重新學會站立。棕衣男也坐下吃比薩。梁健臨去前與他們交談幾句,他們說待會還要拆掉較值錢的燈具和配線箱,再忙一陣子吧,說不定會搞到近午夜。
離開商場,他傳了一封短訊給孫。掉頭還了丹倩手機再接下幾單。直到單都送完,孫仍沒回訊。群組裡,李邦夫妻檔先收工,再來是鐵哥,將近九點小羊回報返家。美林剩下最後兩單。老封問小梁快收工了是不是。他答,差不多。
氣溫更低了。他的指尖隱隱發疼。騎回住處前,他看到一單。接這單讓他有點猶豫,目前與住的地方同向,可是位處偏僻,且是城裡最早沒落的區域。接單的唯一原因是這單停留在系統上太久了。就點一份滑蛋雞丁蓋澆飯,等了快四個鐘頭,店家多添了幾元小費,始終沒有其他騎手願接。他打給商家,還出餐嗎。老闆說,出,出。客戶半小時前還打電話來問。如果梁健願接,他可以不賺錢做一份新的給他。
梁健放緩車速,放眼望去,路燈大半被移除,封堵的門面寫著赫然大字:拆。但地產商倒了,把一切擱在那裡。地圖上這塊區域最大的兩個建案叫做盛世宏遠與盛世花園。他不清楚這些名稱屬於過去式、現在式,還是未來式。
根據定位地址,到達客戶家樓下。周遭仍是黑街瞎巷。他撥了電話過去,響了好幾聲客戶才接起。講不了多久,就明白客戶耳背得厲害。不僅如此,客戶還忘了自己家住幾樓,說好像是頂樓――這情況梁健不是首次遇上,但較常發生在新落成的大樓裡。他點數樓層,一邊對著電話嚷,請先開門亮個燈,他把餐送上去。
沒接電,那部舊電梯摁不開,讓他略感心煩。樓梯間雜物很多,還沒爬上第三層,燈就滅了。梁健一頓足,一盞微弱的鎢絲燈又錚地亮起來。他不多時就要跺一次腳。發現再往上的樓梯間沒裝燈泡,也看不出上頭有住人跡象。他的手一碰到扶手就揩了層灰。用手機照亮樓梯間,稍早他唯恐避之不及的樓梯,今兒又接續在腳下。他和樓梯的關係是這麼地確實、緊密,連手機訊號都不肯存在。
一靠近視線受蔽的拐彎處,為了壓過恐怖的想像,他重踩腳步,製造聲響。走得不快,腿腳卻很快發痠,背後冒汗。直到聽見那老人呼喚,他才努力繞過了最後的梯彎。
老人歪坐在門邊,發著顫,說站久站不住了。他一伸手摸到一把骨頭,趕緊攙著那老人進屋――老人身上散發一股濃重的體味和尿騷。但真正使梁健環視周遭的是屋裡漚爛的氣味。
好幾張床緊密相鄰,每張床上都攤著老人,姿勢各異,大多咧著嘴,臉上掛著一副屬於永恆的表情。
除了他扶起的那位老先生,還有兩個老人靠坐在床上。枯瘦、半禿的老太太左右墊著枕頭。隔走道那位方臉大耳的老先生已不大能說話,勉強支著身靠坐,看見梁健含糊吐出兩字:餓了。
「負責照顧你們的人呢?」
瞥過來的眼神做了答覆。
梁健要報警叫救護車。
「救誰呢。」老太太的手移往胸腹:「裡頭長東西,沒救了。戶籍還先給單位註銷了。」她說:「只想吃點東西,不想受折騰再去哪。」
「多久沒吃東西了?」
老太太搖搖頭,一側肩膀微微一聳。
「上一餐前天吃的。」老先生嚷。「餐老叫不來。有時有得吃,沒得吃就睡!好多人睡一睡就走。確保他們真走了,我會幫他們頭套塑料袋。」
梁健感到一陣虛脫和暈眩。靠向床沿,有條腿毫無所謂在那兒伸著。
老先生說,行行好,能不能餵其他兩位吃飯?他說他動作慢,餵完一個人,餐都冰冷了。
「那餐他媽的早冷了。」梁健說。
老先生顫巍巍起身,自個兒解塑料袋,弄了半晌,總沒能打開。窸窸窣窣的聲響灌入耳朵,寒冷、濁臭充盈在房裡。
梁健走過去扯開袋子,用一次性湯勺把蓋澆飯舀到塑料碗蓋上,讓他用鐵湯勺吃。
老太太吃上六、七口就搖頭不要了。
方臉大耳的老先生齒牙稀疏,沒辦法好好咀嚼,梁健沒舀雞丁給他,他似乎頗為在意,眼睛直瞅。梁健察覺他費力伸舌,不禁多餵了幾勺,每勺都帶了肉絲。老人愈吃愈囫圇,突然口一張,嘔了。吐在身上被上,一塌糊塗,冒著腥熱的白氣。老太太見狀細細碎碎笑了,本來在吃飯的老先生也噴出笑聲。好像一齊撞見好笑的事。他怔怔望著他們,方臉老先生蜷曲著,嘴邊涎著穢物,吁吁喘氣的同時,竟跟著低低抽笑起來。
回到街上,遠處燈光都滅了。抬起頭,雪落在他臉上,一枚一枚埋下冷澀的痛覺。四周是大雪飄灑的影子,所有人在這洞天福地中盡有個位置,或沒有位置。再將塑料袋打結。
他的嘶吼一觸到雪就化做沉寂。
聽見電話那端一度惋惜地說:「哎呀,可這事兒不歸咱們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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