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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陳育律／正常的冰箱
圖◎徐至宏
◎陳育律 圖◎徐至宏
心神從表格和文字中抽離了，卻仍不能睡。什麼事都做不了，盯著無法繼續作業的字尾，面對閃滅的垂直線犯愁。推桌起身，打開冰箱。
不自然的甜味撲鼻，卻遍尋不著香氣的源頭。
香氣的人造風格強烈，不該存在這個點亮橙黃燈光的立方形小室。不應與蔬果安然共處一室，卻無關另一頭浴廁芳香罐裡的泡泡球。闔上冰箱門，大空間重新充填無味的透明空氣，左顧右盼，依舊是同一個灰白色的場景。
再次打開冰箱，甜膩的味道比剛才更濃。濃得像猛烈的毒，教人忍不住懷疑下一刻將要墮入幻境。
比如五彩繽紛的糖果築成賽道，選手們蓄勢待發，準備在甜得要命的世界裡開快車，在隨時教人暈厥的場面裡分出高下。比如下一秒升起暗紫色雲霧，伸手不見五指，只能依憑著日漸遲鈍的嗅覺判斷方向，一頭栽進黑森林，小步前行，戒慎恐懼地沿途留下記號。比如重新回到日光底下，發現肌膚上沾滿黏稠的深色物質。猜是熔融的炒糖，卻冰涼得教人發顫；猜是軟趴趴的黏膠，卻有它自己的思想和聲腔，每一個咬字都硬狠狠地不容質疑。
用力揮散甜味，檢查隔層由上而下。
晨醒開機用的瓶裝茶，深夜續航用的核桃，差不多就是一天最簡單的樣子。兩個夾鏈袋，分別裝著預先洗好的綠色花椰菜和退冰到一半的魚，這是偶爾展現餘裕的樣子。兩個玻璃保鮮盒上下依存，上面是切好的奇異果，下面一盒是醃過的肉，這是平日用到最後一點，消磨最後百分之幾精力的樣子。
一包遠道而來的巧克力餅乾，側側地躺在第三層角落，就味道的屬性來看，整間密室就屬它的嫌疑最大，可惜包裝完好如初，不可能是凶手。
驚見桃紅色液體沿蔬果室背面的白牆流下，在近門口的凹槽積成小池，接著不疾不緩地漫開來。離開最初進占的領土，滴落地磚，再調皮地滑進腳掌與地表間的空隙。若再多放任幾分鐘，螞蟻就會成群結隊而來。
順著甜液泛濫的軌跡回溯，第三層深處先找到桃紅色碎冰，終於在第二層的違章建築背面，檢證了桃紅色甜液的身分。櫻花氣泡水。原本寄身名為異國奢華的商店貨架上，是第二罐六折那段期間帶回來的入室之狼。
聽說東京的櫻花愈開愈早，也謝得愈來愈早，美好時光一下子便用罄。真實的櫻花散盡了，人間卻留下落花流水收在冰箱。這幾年，許多人學會了在吃的喝的東西上動歪腦筋，儘管沒幾個人真能理解櫻花嘗起來是什麼味道，櫻花口味的商品卻年年推陳出新，彷彿只要放得進嘴裡，就能為生活添上一、兩筆櫻花的氣息。衝著特價買了。自己給自己找個理由，南島的夏季猝不及防，當熱浪來襲，需要一把細細的春光抵禦。
然而春光終究無法任由凡人模仿。喝起來太像兌了水的感冒糖漿，喝不完半罐便投降，任由落花隨著流水而去。好聲好氣地請另一罐暫且在冰箱深處住下。一住就住到其他零食在窄小的第二層占地為王，一住就住到黃金泡菜和烤肉醬起了樓房，住到立面蓋滿新鮮貨。
櫻花汽水緊貼冰箱背底，在冷澈的宮殿裡看清了自己，虛構故事可能成為現實，但是假造的櫻花永遠開不出生命。哀莫大於心死，一天一天結凍成冰。一天一天變得堅硬，一天又一天，變成比昨天更巨大的冰。冰層撞開罐口，自邊緣墜跌。跌到溫暖的南方，化做俗氣的，與櫻花毫不相似的，桃紅色的血。
糖水流過的每一吋都黏膩，從裡到外擦乾淨，前後得耗費三輪。突發狀況的事後清潔教人喪志，熬過無預警的混亂，只不過是恢復原狀而已。自始至終都是徒然。擦至牆角旮旯，還觸到上次摔碎玻璃杯的殘骸。手指上摸不出傷口，沒有滲出貨真價實的鮮血，但是針刺一般的突襲教人心裡不是滋味。
變形的易開罐落在垃圾桶裡，連呼喊都顯得氣無力。冰角衝破的地方像個撕裂傷，一邊塗了雙氧水正冒著泡泡，一邊還流著血。
突然想起那張網路上多次轉載的六格圖。最原始的版本叫做「如何製作壽司」。凡事應該都很簡單明確才對，可是步驟才剛開始，就已經搞得一塌糊塗，最後連壽司也做不成，只能躲在角落顧影自憐。見微知著，看清自己無論做任何事都相同。
多麼真實的人生寫照，在深夜的小房間裡清理自己造成的混亂，清得再乾淨也不能換算為人生建樹。清得愈是乾淨，愈是突顯生活的進退失據與荒謬不堪。
填過資料的求人網站，三不五時還會寄來職缺，每次總忍不住好奇打開，甚至有一股衝動，想要閉著眼睛再寄出履歷。尤其夜裡寫稿，幾乎撐不住了又不得不強迫自己繼續在道上奔跑時，真想找份所謂的正經工作。薪水不用多，不需要畫十年二十年的大餅，足夠懶洋洋地過活就行了。讀到黃麗群說的，「工作有一個很大的好處：它讓你為一些其實無關緊要的事情認真過活。」除此之外，還能天衣無縫地演出一個正常的人，聽起來多麼美好。
小時候讀過那麼多古今中外的偉人傳記，閱讀心得的高分寫法是，找出他為何與眾不同，做了什麼異於常人的選擇，勇於面對哪些別人日常經驗外的挑戰，正因如此，他才能夠鶴立雞群。累得講不出一個字的時候，真想放把火將那些甲上、甲上星星星的作文紙都燒光。拿起麥克風去路上問問吧。有吃有住就很好了，近於禽獸就可以了，所謂正常不過如此。
重新站起，步伐有些不穩，頭顱裡貌似聚攏了一塊暗雲，沒來由地打雷閃電。懷揣幾分不安，將症狀丟上網路，按下搜尋。原以為會找到恐怖醫學之類危言聳聽的意見，沒想到全數指向同一觀點。壓力大而已，沒什麼。
答案來得令人錯愕，更精確地說，簡直哭笑不得。壓力大這件事，身體比心智更早察覺。壓力大算不上什麼毛病，上網看看機票，想像幾趟不存在的飛行，接著心滿意足地躺好，原本發疼的位置也就慢慢平靜了。儘管看著乾乾淨淨的天花板，教人夜不成眠的瑣事又全數活了過來。
躺著。扮演冰箱裡那條魚，身體介於僵硬與柔軟之間，意識在夢與醒之間擺盪，遲遲無法掉進任一端。
問自己一個問題就好，閉上眼睛後能不能別再想事情了，不過是讓大腦關個機，有什麼困難的。不過是學著當一個正常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什麼困難的。就問自己一個問題，睡不好覺究竟是誰造的孽。說說看嘛，怎麼可能不是自己的問題。為什麼不能在睡前恭謙有禮地說一句，抱歉真的要睡了，情緒或靈感統統別來敲門，抱歉明天還要準時上班，只想當一個正常的人。努力成為一個正常的人，應該值得掌聲鼓勵鼓勵吧。
想當正常的人，從乖乖吃藥開始。幾星期前下定決心，探訪細小巷弄內的身心科。柔黃色的環境，窗明几淨。午後沒什麼人求診，簡單填妥病歷，旋即被喚入診間。不知醫生是否見多了現代人的無病呻吟，自始至終維持一副面無表情的姿態，簡單地詢問症狀，連一聲嗯或者好都懶得給予。
哪有什麼症狀，兩、三句就說完了。診間的空氣降到冰點，只聽得到空調運轉的聲音，和鍵盤上漫不經心的敲打。
還有嗎？醫生冷冷地問一句。
還有嗎？忍不住自己反問自己。如果說，睡不好肇因於多餘揣想，莫非睡不好這件事情本身，也是自己憑空杜撰的症狀？
重複剛才說過的話，追加描述那些在腦海裡盤旋的困擾，說得詳盡一些，也許會有所助益。比如夢見存款掉到兩位數，需要幾顆零錢吃晚餐，卻只能站在提款機前發愁。比如遠颺許久的情感暗雲默默飄了回來，吸飽海面上的水氣，虎視眈眈地等在窗外興風作浪。比如人在窄巷，手上一個沒有形體的色彩被風吹走了，急急忙忙追上去，卻發現自己在同一條窄巷裡繞圈，想著停下腳步稍做歇息，原本追逐的形體竟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背後一個沒有面目的黑影。
醫生說他都知道了，這些過於自由奔放的細節不干他的事。說得再多再戲劇性，他也不會開立強效藥物，別浪費時間了，沒事的話就先這樣，可以出去了。做個正常的人多麼不容易，才踏出第一步，馬上被當成騙藥之人。或許應該反過來想，被醫生認證了所言不實，至少代表這個身體健康得要命。
拎著小小的藥包往公園方向走，看到別人家可愛的小貓小狗小孩，不由自主地蹲下去。過敏體質什麼的一律拋諸腦後，大臉對著小臉，擠眉弄眼。聽說這種行為傳達出的意思是年紀到了。
年紀到了的第一層意思是，被害妄想症突然都治好了，心知肚明對方無論是什麼生物，都沒有那個能力、也沒有那個打算搞得兩敗俱傷。年紀到了的另外一層意思是，出於激素作用，對幼態生物的抵抗力大大地減弱了。內分泌最愛多管閒事，而且從不關心時間夠不夠用。
醫生說，這只是最輕微的抗焦慮藥物。沒想到這藥出奇地好用，半顆就夠，無論帳戶還是狂風暴雨，無論是什麼色彩或是形狀，那些腦海中喧鬧的影像與聲響，都能舉重若輕地放入電視機盒子，接著在右上角打開倒數計時的碼錶，時間一到，馬上啪地一聲自動關閉，不勞任何人操煩。
醫生說，雖然是最輕微的抗焦慮藥物，還是有它的成癮性。次日白天像踏在雲朵上飄著，找不到計算時間空間的慣用尺規。日光燦燦尚且如此，陰沉的天更加委靡不堪，工作效率低落，於是入夜後焦慮反而有增無減。正常的代價如此之巨大，兩個禮拜吃完藥錠，便再也不敢去拿了。
起床掙扎著再多寫幾個字，刪掉。再次打開冰箱。拿出那包巧克力餅乾，翻到背面看了看卡路里，只得作罷。
回去自己在冰箱裡該有的位置，安分地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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