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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吳豐秋/ 楊牧有個小名叫Oken

2020/04/08 05:30

圖◎黃子欽

◎吳豐秋 圖◎黃子欽

凌晨睡夢中被網路信號驚醒,李忠男發來了一則新聞,得知Oken走了。

楊牧在中學年代的筆名是王萍,上大學後的筆名葉珊,他的本名是王靖獻。不過早年他的家人和周圍朋友都叫他日語小名Oken。

李忠男多次跟我吹牛說他和Oken是打小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儘管他們是小學初中同班同學,學生年代常玩在一起,但依我的理解,他們的性格,喜好,思維,理念,生涯和價值觀都不一樣。不過有一項卻滿相同,那就是在別人眼中兩人都一樣很臭屁。

中學時代的王靖獻每天身上卡其服都光鮮筆挺,風馳電掣地騎著座墊抬高了的腳踏車,目中無人地上下學。李忠男則手提一把小提琴,顯擺地穿街走巷,逢人便說除了花蓮中學的音樂老師郭子究之外,就只他有小提琴。兩人不一樣的行徑,但都半斤八兩的跩里跩氣。

他們年紀比我大,高我兩屆,一開始他們和我之間彼此知道誰是誰,但從沒玩到一塊。真正和王靖獻有交集是在我上了初中以後。1955年我升初二。那年年底花蓮《東台日報》星期一的副刊出現了整半頁的詩刊「海鷗詩社」。每一期都會發表個十多首新詩,我發現其中有幾名常見的作者是同校的學生,一位是初中的許顯松,一位是高三的陳錦標,另一位就是剛升上高一的王靖獻。

過沒多久我鼓起勇氣也向海鷗詩社投稿一首新詩,心情忐忑地等到了星期一下午,迫不及待地擠到學校圖書館走廊,爭看張貼出來當天的《東台日報》。從摩肩接踵的縫隙中赫然瞄到了自己的名字和自己寫下的長短句,果真白紙黑字地被報紙副刊印了出來,當時心裡那份難以形容的雀躍呀,就像國文老師胡楚卿曾經說的,金不換!

過兩天王靖獻和陳錦標一起來找我,我才知道陳錦標是海鷗詩社的主編,王靖獻從旁協助。比起我來,他們高中生已經轉大人了,體形高大。他們看到我一個才十二歲的初二生,完全還沒發育的小屁孩,兩人的表情不約而同地顯得相當錯愕,但沒忘鼓勵我要多寫。

就這樣我開始寫詩,跟海鷗詩社的一群文友也有一些不同程度的交往。那年春節一大早,王靖獻騎著他那輛座墊抬高了的腳踏車來到我家門口,他沒下車,跩跩地以腳尖著地,一副可以迷死眾多小女生的臭屁樣。

他笑笑問:你家有沒有橘子?

有啊,幹嘛?

給我一個。

我進屋取了一個橘子給他。

他從掛在把手的小布袋裡也摸出一個橘子遞給我,說:跟你交換,新年快樂!

然後踩著踏板前行,說:去下一家。

他騎了才幾步遠又折回來,說:已經有兩期沒見你交稿,這一期一定要寫哦,不用郵寄了,就拿到我家交給我。

說完翹臀,一陣風快騎而去。

在海鷗詩社發表詩歌的作者群分布台灣各地,有專業作家和老師,更多的是在職青年和學生。花蓮本地的老小加起來也許十來人,男女都有,但我見過面的只那麼六或七名男學生。當中我的年紀最小,大伙聚會時,不管話題是文學,音樂,藝術,戲劇,電影,還是女生,我總是跟不上。不過也有不必顧及話題內容的時候,那就是出遊的活動。

初春一個週末,王靖獻發起郊遊野炊。各人分別攜帶鍋碗瓢盆和米麵肉菜,一大票男生騎著腳踏車去到忠烈祠西北方美崙溪畔,那個年代那地方仍是渺無人煙的荒郊野地。大伙在溪畔找了一片比較平坦的砂礫地,七手八腳挖坑疊石,架起兩座簡陋的石灶。接著人分三批,陳錦標帶領一批人負責淘米,洗菜,切肉。王靖獻和一批人捲起褲管,涉水下溪捕捉魚蝦。我和另一伙人上山到樹林裡撿樹枝當柴燒。待一切就緒,兩座爐灶裡的火熊熊燃起,一鍋在煮飯的同時,另一鍋也煮起肉和菜。陳錦標炒起菜來有模有樣,一看就知是會做家事的。王靖獻也爭著要露一手,他耍筆桿的功力很要得,可惜鍋鏟在他手上就是不聽使喚,幾次聽見亢啷一聲,勺鏟已經脫手躺在鍋底了。無庸置疑,那一頓野炊的飯菜超級難吃。

陳錦標說:嗯,可以吃的,不錯。

王靖獻說:還好,不是太難吃。

那歡欣愉悅的氛圍讓我至今難以忘懷。

我上高一後須臾間長高,也像個大人樣。陳錦標已經去讀軍校,王靖獻升上高三,忙於準備大專聯考,卻沒影響他主編海鷗詩社的投入與熱情。海鷗詩社經過停刊,復刊,又停刊,終於在報社轉讓後畫下了休止符。

花蓮有一條南北向的南京街。小時候我家住南京街中段,王靖獻家在街尾。王靖獻是家中老大,他底下好幾個弟妹。他大妹與我同年,讀花蓮女中,文筆一流,遠近皆知。他們兄妹倆上下學都會經過我家門口,王靖獻騎腳踏車,他大妹則徒步走路。那該是我上高一下學期的某一天,王靖獻他大妹打我家門口經過,覺得她走路搖曳生姿的模樣挺可愛,我身不由己地疾步門外,默默地注視著她逐漸遠去的曼妙背影。

你認識那個女孩嗎?一個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是我二姊。

一個朋友的妹妹。我漫不經心回答。

你哪一個朋友?叫什麼?

Oken啊,就是王靖獻。

嗯,我知道,他那妹妹叫Hagu。

哇噻,嚇我一跳,頓時無語,極度詫異於二姊如何會知道那麼多。

你喜歡她是嗎?二姊笑嘻嘻問。

沒有啊,妳不要亂講。我語無倫次。

喜歡,你就寫信給她啊!怕什麼?

後來……

Hagu跟二姊成為忘年莫逆。

1960年初夏,我高三畢業正準備著大專聯考。王靖獻已經是大二,放暑假回花蓮。那天他騎著腳踏車來到我家,專程送來他的第一本詩集《水之湄》,署名葉珊。他還是那個臭屁老樣子,沒下車,跩跩地以兩腳尖著地。一個大學二年級的學生能夠出版自己的第一本詩集,那可要羨慕死多少人啊!

他遞給我一本《水之湄》說:我剛從印刷廠拿到,你第一個收到。

我翻到詩集最後一頁,果然是花蓮東益印刷廠印製,確信他沒跟我吹牛。

東益印刷廠在花蓮經營數十年,是王靖獻他家開的。

1961年元月我從台北回花蓮過完寒假,搭公路局的巴士經蘇花公路要回台北。那天凌晨五點公路局發了五輛巴士,乘客大多是要趕回台北和西部的大專生。沿途大雨滂沱,狹路難行。車過和平村,在前往南澳的半路上遇到了山崖坍塌,五輛巴士艱難地在狹窄的臨海路面上掉轉車頭,將乘客們載回和平村落等候,那已經是午後一、兩點了。小村落有幾十戶人家,靠近大馬路有一家小雜貨舖,第一輛巴士的乘客下車後很快把店裡少量的零食,乾糧,飲料全部掃光,後面四輛巴士近兩百名乘客只好在雨中忍飢耐渴等待坍方的公路被修復。

豪雨傾盆而下,陣陣冷風從海面灌上,我蜷縮在一處崖壁下方躲雨避寒。

Oken不知從何處冒出來,濕漉漉地跑到我身邊,很瀟灑地問:餓不餓?

又冷又餓。我如實回答。

他掏出一包菸,遞給我一根,說:抽根菸,可以取暖還能止餓。

我記得特別清楚,他說那止餓兩個字是以台語發音的。

他替我點上一根,自己也點了一根。

我才抽兩口就嗆了,咳得不行。

他在一旁笑得好開懷,一臉詭譎問:怎麼樣?感覺是不是很棒?

暈。我才冒出一個字就又咳個不停。

OKen真不是個會吹牛的人,但他的的確確跟我說抽菸能取暖止餓。

那是我這一生抽上的第一根菸。

這些年李忠男像候鳥一般來回於台灣和加拿大兩地之間。每到舍下小酌,他聊的大多是Oken和他學生年代數不完道不盡的前塵往事。他多次感歎說道:Oken和你都是當年海鷗詩社那個園地茁長的花蓮人,可你們兩個後來卻走了完全不一樣的路。他還提到Oken曾經嘗試要寫小說,但終究未有如願。

我一直沒能回應李忠男的感歎。只知一棵大樹總有成千上萬片樹葉,雖都同樣職掌光合作用,卻有大有小。

Oken也就是後來的楊牧,他運筆柔若無骨,能輕易纏繞讀者的思緒,又直入心靈深處,灑下陣陣感動的震顫。他擅長於在平凡無奇的詞句間偶爾點綴一、二冷癖字眼,竟然畫龍點睛地讓整段描述脫胎換骨,引人進入五光十色璀璨斑斕的全新世界。他筆下文字的組合像一具萬花筒,同一段文句你此刻讀之是一種感觸,轉眼再讀,卻是另一番景象。在我的認知裡,如此的文字功力,世上無人能出其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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