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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章緣／野百合 － 上
圖◎王孟婷
◎章緣 圖◎王孟婷
暑天，幾個朋友約了去山裡避暑，有伴的攜伴，像他這樣孤家寡人的，帶著簡單的行李包，裡頭塞著遮陽帽和可折疊的行路杖，也高高興興地來了。他向來喜歡山林的出塵幽靜，尤其是從小在大城裡長大，在寫字樓上班，先是騎腳踏車，後乘公交車和地鐵，公寓愈住愈高不接地氣，除了陽台上養了幾盆海棠和月季，住家附近最接近自然的是那個老年公園。他常經過，但不曾進去，裡頭群聚著一些老頭，圍著打牌、下棋或聊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舊人走了，自有新人加入。時間就這樣過去。
六個人要了三間房。他老伴走了，老孫的愛人要照料孫女，兩個老同學湊一間。另一個老同學是人稱畫家的老查，帶了老伴李惠，退休的中學教師。還有一對是舞搭子。周衛是以前單位裡的老同事，跟老婆離了，手頭有點積蓄，喜歡到處吃吃喝喝跳跳舞，他帶來的女伴，讓大家喊她小桂，說是他的舞搭子，跳國標的。小桂也四十好幾了，可能因為跳舞，身材保持得不錯，有腰，講話時眉飛色舞，顯年輕。兩人打得火熱，鬥嘴抬摃鬧個不停。為什麼說是舞搭子，不說是男女朋友呢？這點他沒弄明白。
三天兩夜的行程是老查訂的，周衛負責包了部七人休旅車，配有司機，一早集合出發，直奔山區。退休後出遊的好處就是避開週末假期的旅遊高峰，省錢又省心。大伙兒同在一個城裡，平日極少碰面，這回一吆喝，竟然馬上成軍，這種說走就走的爽快，讓退休的他們頗感振奮。朋友見面各種前塵舊事，養生和時事，無話不說，非常融洽。
周衛找的這部車車齡不小，上坡時有點力不從心，但大家遊興不減，都說出來散心不趕路，尤其窗外灰藍的遠山綿延，近處田野青翠黃花嫩嬌，令人心曠神怡。他不禁讚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有山有水，人才有靈氣嘛！」
畫家老查笑：「詩人詩興大發了。這回可以寫幾首詩了吧，回去把那些詩整理一下，出一本，大家都買，都讀！」
他搔搔頭。他常喜歡謅幾句似文似白長長短短的句子，寫在本子上，美其言是詩，「詩人」一稱不過是朋友善意的嘲弄。周衛也來湊趣：「查老師的畫，沈老師的詩，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一起出本書更有看頭！」
一路說說笑笑，到了下午，車子開始上山，晚飯前到了個山村，老查訂了民宿。眾人下車，長途顛簸甚是疲乏，有人揉腰有人摩膝。他抬頭一看，並沒有想像中的星空銀河，說是山裡下了幾天雨。空氣濕而涼，像狗鼻子湊到臉上。大家往有燈光的房子而去，走在前頭的小桂，到山裡來依舊穿城裡的衣服，一件及腿肚的輕紗百褶裙，沒有起到任何蚊帳的功能，嚷著忘了帶防蚊水。他向來不招蚊，別人都是他的捕蚊燈，但眼睛看著小桂的小腿肚，腳下一不留意，踩進個泥窪。
晚餐就擺在前院，圓桌上鋪了塑料布，幾套包好的免洗碗筷。農家菜不外是白切雞、炒野蔬，清炒小河蝦，一鍋鮮魚湯，一道放了很多辣椒花椒的麻婆豆腐，還有一鍋半溫不熱的米飯，自行添用。大家都不怎麼吃辣，那道豆腐只有外地人的小桂吃得香。
他跟小桂說：「你那麼喜歡吃辣，我們有句俗話說『請你吃辣貨醬』，知道是啥意思？」
小桂人活潑又不難看，男士們總是跟她開玩笑，她也很配合，不要周衛提示，猜這猜那，無一語中的，座上都笑。己知而人不知，優越感油然而生。
「是給你幾分顏色瞧瞧。」他公布答案。
小桂故意噘起嘴，「啊喲，誰不知道你們的厲害，個個精得很。」
說他們精，他們倒是欣然接受。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最怕當傻瓜。
吃好笑過，幾杯啤酒下肚，倦意湧上。山裡的夜晚一片漆黑，只聽得不時幾聲凶狠的狗吠，陌生的蟲聲，於是大家決定早點就寢，養足精神明天一早出發。
第二天爬走一段山路，去看一棵被雷劈掉一半的千年古木。近中午時，乘車下到有名的溪谷景區。車停妥，周衛去買船票，其他人便緩緩走下石階，站在碼頭邊等坐船。眼前碧水一帶，兩岸玄色岩壁，間又裸露出紅岩，那個黑是燒過的焦炭，紅則跟火焰一樣。
「火燒山啊！」他指著那奇特的黑岩赤壁讚歎。山色倒映溪水之中，水紋脈脈，配上臨水的綠樹、叢生的芒草和白薑花，真是風景如畫。這才是人住的地方，難怪古人要歌詠田園，回歸田園！此刻，那個他出生長大求學工作結婚和養老、住了一輩子熟悉的城，成了一個頂頂無趣的灰色叢林。
「我看著像烤紅薯！」小桂卻嚷著。仔細一看，真有幾分像烤得炭黑的紅薯，扯露出裡頭的紅心子，眾人不由得都笑了。
碼頭泊著一條兩頭尖的木船，船裡三個船伕，理光頭，頭上繫條布巾，打赤膊，褲子捲高，光腳，看到有人來了，眼睛亮起。船伕都有年紀了，曬成醬色的肉掛在骨架上，但兩條手臂還是緊實的，顯得很有力氣。大家不約而同想到，這些人看著年紀大，還在這裡賣力氣，難道是山裡人老得快？其中年紀看起來最大的，臉肉紅紅黑黑也像烤焦的紅薯，是經年累月曝曬的結果，臉皮子上皺紋如溝，最奇特的是生了兩道粗濃的灰色倒山眉。
這時一個做村姑打扮的女孩過來了，花布斜襟衫黑長褲，梳一條辮子，腰間一個小蜜蜂擴音器，左耳上掛著無線麥克風。女孩笑得甜，語聲也甜，眼神靈活，苗條的身影往這山水之前一站，山水成了她的舞台背景。她周到地招呼大家上船，船上有兩排固定的竹椅，待眾人套上橘黃救生衣坐定，船夫們長槳一點一撥，船隻便聽命溯溪前行。清風徐來，美景如畫軸展開，只聽得村姑導遊甜美的聲音介紹著這裡的山光水色、風土民情，說著說著便用當地土話給大家唱了一支山歌，歌聲迴盪山水之間，由於不解詞意，更覺得旋律宛轉動聽，大家紛紛叫好。女孩笑著道謝，老查要她再來一首，她立即又唱了一首。幾支山歌唱過，船頭打個轉往回，這時幾個船伕身上臂上已經結滿豆大汗珠，汗水一道道流淌，他注意到船首的梢公手臂上墳起一道長疤，好像底下有隻長蟲掙扎著要破皮而出。
村姑導遊非常伶俐，看到他盯著那道疤，便侃起了船夫的苦經。她說這些船伕住在更裡頭的深山裡，生活靠三點：屋邊種一點，江裡捕一點，山上採一點，勉強餬口。為了攬這船活，每天要走三個小時的山路下到溪谷，一天往往只能排到一班船，淺水季時連這個活兒都沒有。「各位大哥大姊，他們給大家划這趟船以後，還要走三個小時山路回家，一個人只能拿到二十元錢。」
大家聽了紛紛感歎：二十元，在城裡能做什麼？船公司如此苛刻，在山裡討生活如此艱難！
這時村姑導遊從前艙底部拖出一個布袋，從裡頭拿出一罐茶葉，「各位大哥大姊，小妹手裡拿的就是剛剛給大家介紹過的特產野生茶，是村裡人自己採製的，完全天然，味道清香，如果大家有興趣，可以帶幾罐回去跟家人朋友分享。」
小桂問價錢，覺得挺合理，野生茶城裡沒得買，便要了兩罐。既然有人買了，大家也湊興，各買了一些，算是幫襯這些山裡人。他對茶葉沒興趣，但是那個灰眉老梢公下垂的嘴角、眼尾的深紋，還有船首梢公臂上的疤觸動了他。他低聲跟大家商量：「這幾個划船的不容易啊，要不要給點錢？」
大家一致贊成，於是湊了三百元，交給村姑導遊。村姑導遊連連道謝，又給大家獻唱了一首，歌畢，船已靠岸。
下得船來，眾人心情大好，想到山裡人生活困難，幾個梢公連口熱飯也吃不上就趕路回家，今天有這額外的工錢，妻小見了不知會有多高興，說不定會雙手合十喃喃念著「老天保佑這些善心的城裡人啊」，跟電視劇裡淳樸的鄉下人一式一樣。
大家猛然想起司機來了。原本說好不包飯，這時卻熱情地把他也叫上，一起尋了一家餐館，點了炒飯炒麵、山筍炒豬肉片、清炒龍頭菜、蘑菇燉豆腐，還有一鍋蕃茄蛋花湯。店家手藝平平，油多鹽多，大家拚命灌茶水。茶水沖得一點味道都沒，周衛讓店家換壺茶，店家直接拿了茶葉罐出來，包裝跟船上賣的一模一樣。
「這是野生茶？」他問。
店家笑笑，「野生不野生，我不知道。」
他還想問，老查從背包裡掏出一本小冊子，翻開一頁給他看，卻是幅素描，畫的是那個村姑導遊。在老查筆下，那女孩顯得格外出塵水秀。他看著畫裡的人，畫裡的人也看著他。老查的畫功愈來愈了得了。
大家傳看，交相稱讚。老孫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姑娘乾淨得就像朵百合！」
小桂接過來遠看近瞧，笑著說：「真美真美，查老師畫得好一朵野百合啊，對了，我們這裡不是有詩人嗎？有畫也要有詩呀！」
他連忙拱手說：「詩，總會有的，會有的。」
吃好後，時候已經不早，有人想去水邊走走，有人想在村裡逛逛，還有人想回車上取物，於是約好一個鐘頭後集合，往下一站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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