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重返○○】 房慧真/我的小村如此多情

2020/05/04 05:30

圖◎唐壽南

◎房慧真 圖◎唐壽南

2005年5月26日凌晨4點49分48秒,是「單向街」天工開物一刻。我選好部落格套用的版型,不知所謂地抄了一段已故劇場人陳明才的文字,在後台編輯送出:「啊!這時間真是不斷地時間差,他們在講,他們在講,在我的背後講,但,明明他們在前面,酒潑落地,兩雙女腳行過,他們在吃或者交談些什麼,我無法明瞭,因我掉落在永遠遲了十秒的時間裡,那邊有光,暗了。」

那年初夏,朱子全集堆成一堵厚牆,將我圍困在研究所期末報告中,下半夜我通常還醒著,離天亮之前還有幾個小時可以在電腦前磨蹭,到了早上略為梳洗,拖著徹夜未眠的困倦,沿著椰林大道走到盡頭去上早上八點的日文課。凌晨四點,早鳥還憋著、蠢蠢欲啼,我卡在日夜交接的縫隙中,論文難產,進退不得,煩躁不已,於是切換視窗,創建一個部落,也開啟一個新的世界。

當時的樂多日誌有句slogan:「一個人對世界發出聲音。」發出聲音的方式是安靜的,寫網誌沒有臉書那麼強的存在感、表演欲,臉書送出貼文的下一刻,讚心哈哇泣怒的表情符號隨即沾黏上來;部落格的日誌性質更像是存放日記的一格一格抽屜,寫了就丟進去,有人來默默翻了日記也不出聲,潛水好一陣子才浮上來,手扶桃樹,輕輕地問一句:「噢,你也在這裡嗎?」

部落,是遠在城邦與國家形成之前,小規模的聚合,那是規避大一統帝國高壓統治的小國寡民,雞犬相聞,小村如此多情。不必學著寫程式就可翻開一面網頁,部落格的介面簡化許多,電腦白癡也可上手,因此部落民像是沙漠裡的貝都因人,行囊不必多,只要有一頭雙峰駱駝、一頂可以收起來的簡易帳篷,就可以上路。挨著綠洲,一座、兩座、三座帳篷搭了起來,形成更大的部落,夜裡紛紛點起油燈,以鷹羽交換琥珀,揉草芯編織涼鞋,下一次再拔營出發時已成規模壯盛的沙漠商隊,逐水草而居,聚散有時。

部落時代人與人交會的方式古拙,應對進退有節,是田園牧歌式的情感,來客往往留言幾次後才附上網址,邀對方去自家拜訪。部落主人也還沒發展出刪好友、封鎖、屏蔽等快速解除關係的獨斷。部落不大,來者是客,五十個嫌多,三十個剛剛好,不像臉書交友上限可達五千,而人終其一生能夠真正熟識的朋友不過五百。在部落裡,除了耕讀除草寫文,也日日固定去其他部落「巡田水」,看別人的田今天長出幾吋新的秧苗。耕作巡田的部落日子不被大數據演算法決定,人們循著熟悉的田間小徑去沽酒話桑麻,所過眼的天光雲影並不被那隻需要下廣告推播的AI獸決定。部落民往前走向世界,而非篩選後的世界突然被推到眼前,目不暇給,無從選擇。

部落民不必是專業作家,文章自行編排線上出版。再冷僻的主題曬出來,都有識貨者能聊上幾句。聊歐洲電影,費里尼《大路》流浪藝人悲戚的小喇叭聲飄散風中,下一個人來接龍,接上陳映真〈將軍族〉送葬隊西索米悽慘無言的嘴。聊當代文學,有人吟誦《蒙馬特遺書》卷首「我祝福你幸福健康/但我不能完成您的旅程/我只是個過客」,引用自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鸛鳥踟躕》,下一個人回答在重慶南路武昌街口騎樓下的秋海棠藝術電影攤(2007年歇業)或可尋覓。冉冉升上麗日晴空的駱以軍當時還不是臉書上耍寶逗趣的駱大,百科全書式的辭典書寫部落民可一路從《西夏旅館》追到波赫士拉丁美洲文學大爆炸,冷僻一點的還帶上塞爾維亞小說家米洛拉德.帕維奇的《哈札爾辭典》。我的部落「單向街」的取名自然來自德國思想家班雅明的童年回憶散文《單向街》,我在北京的書店裡發現一整落班雅明的《駝背小人》,興奮地往部落裡大吼大叫,《駝背小人》誰要!山谷裡的迴音絡繹不絕,我一口氣駝了二十本過海關,回到台北,分送給許多第一次見面的網友,包括聊英式搖滾而認識的江凌青(1983-2015),將《駝背小人》交到她手中,還捎上幾本莒哈絲,距離她研究所畢業去英國讀書還有五年,距離她第一次出書七年,距離她流星般地驟逝還有十年。

「那邊有光,暗了。」

――陳明才〈奇怪的溫度〉

2019年4月1日愚人節,樂多部落壽終正寢、清空所有網上資料,這並不是個玩笑,我在記事本上用紅筆寫上「記得備份」,還打了兩顆星星,將純文字檔打包丟進抽屜深處,宛如打包了一輩子。終局並非突然降臨,而是緩慢綿長地走向衰落與全然寂靜,2005年啟用,2007年我將部落格上的文字集結,成了一本書《單向街》。「單向街」最後一篇發文在2010年,這一年正是我的臉書元年,此後長達九年的時間,「單向街」如同漂流在外太空,失去動力引擎的迷航星船,仍然存在著,卻與地球塔台徹底失去聯繫。許許多多曾經創建「部落」的五、六、七年級生,在推特、噗浪、臉書、IG之外,幾乎都有一、兩個棄置已久的部落,曾經辛勤灌溉,如今芒草齊肩,數年無聲響不更新,擱淺在半垂死狀態。無名小站、痞客邦、天空、奇摩、樂多……如今不是被宇宙黑洞收回,就是成了孤獨自轉的寂寞星球。

回想被鑲嵌在千禧年過後、臉書崛起之前的部落時光,便覺得同在網海浮沉,但歲月靜好、時光悠長。沒有那麼多被誘發出來的膝反射反應,焦慮無處不在:被演算法淹沒不被看見的焦慮、按讚分享數的焦慮、交友邀請送出未回覆,以及終極大魔王:被解友封鎖的焦慮,不,最後一項不是焦慮,而是恨意,陰惻惻地恨著沒說過幾句話的泛泛之交,在線下世界從無經營這段關係,但關係一旦藉由浮泛加好友而微弱連結,締結輕易,斷絕卻有傷。

從部落到臉書,載體的改變並非只是技術上的典範轉移,而是科技雞婆地多做一點什麼,便伸出尖銳的觸角不斷扎人,臉書各種發明出來滋生憎恨的機制:不必一一清查,透過一個程式就可以知道誰將你解友封鎖。人一旦上線顯示為綠燈,去訊為何不讀?既然已讀為何不回?每一個表情都有多重解讀,臉友在討拍文下按了一個「哈」,那表情是善意的微笑還是看好戲的訕笑?不應門鈴、不接電話,人與人不見面無實體接觸,在網路上卻無所遁形,每一次食指的觸擊都可能輻散一波負面情緒,第一張骨牌傾倒,跌向無可挽回的惡戰,那就互相來傷害呀!此恨綿長無絕期,繼續沃養下一波的網路惡戰,人與人並不相忘於江湖,而是黏膩地困在沼澤裡互相折磨。

一位沒有銀行帳號與提款卡,從不使用臉書,從資本主義世界「drop out」的藝術家對我說,任何物質都有其內在的精神意志,包括臉書。誕生於1984年歐威爾老大哥寓言年份的Mark Zuckerberg,創建臉書社群的起心動念,是為了羞辱、報復前女友。臉書從一開始的胚胎,成長為在全球有近十五億使用者的網路統治者,十五億根手指點擊滑動造就可能是語言文字被創造以來最浩大的人類情緒扯動,日日夜夜,敏感活躍的全球神經位元被壓縮進那讓工人跳樓血汗工廠製造出的小盒子裡,人機一體並不分離,占據所有大塊時間,也吞噬所有通勤、等紅燈的零碎時間,那是一平方公分的喧囂,愛如無根浮萍,恨如拍岸潮水,潮水沖來下一具水流屍被獻祭投河的巫,咬牙切齒地恨一個人際關係六度分離之外的陌生人,罪名取自懶人包,判官般地數其罪狀,而不自問:為什麼需要恨?為什麼要恨一個陌生人?

恨一個被拉下神壇的名人,恨一個被公審的無名小卒,無來由的憎恨如紅了眼的狂犬,發狂撕咬,生活中受到的壓迫與剝削卻如貪睡的貓,翻了身再沉沉睡去。不恨失能國家,不恨無良企業,也不恨惡劣雇主,臉書時代,我們恨那些與我們相像的渺小個體,手握封鎖、審判他人的微小權力,便覺得可為所欲為。已故的英國社會學家Zygmunt Bauman曾說:「尼采沒有也不可能設想一種包括臉書、推特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建立或打破人際關係紐帶、把他人包裹進生活或排除於生活、劃分『我們』――『他們』邊界的一切行為,都同時即刻呈現,並只需指尖就可以完成。在這樣的世界中,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施展權力,以及隨之而來的巨大快感,都變得毫無節制。」

為所欲為的另一面,是失能軟弱的真實世界,是派遣零工非典型無保障就業的各個擊破,是被欺壓權利受損了摸摸鼻子一聲不吭,是逐漸原子化的孤單個人散落在光纖網海波濤求生搶奪救生圈的殺伐戾氣。我的部落,我的小村曾經如此多情,但一切都回不去了。●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