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閱讀小說】徐振輔/雪雀 - 3之2

2020/06/08 05:30

圖◎吳孟芸

◎徐振輔 圖◎吳孟芸

白瑪順手將小紅旗插在大門兩側,回頭把王冠一放,戲服掛回繩子。這些東西現在沒用,以後也用不上了。他買了上好的防腐藥,待東西處理過,收好,晚點就託人送去寺院供養。白瑪回屋,坐在客廳朝外的椅子上,抱一個裝青稞的小布袋――約莫是祖孫二人可以吃個兩、三天的分量。自己再怎麼飢餓,他都會省下些許穀子施食給其他眾生,這比什麼事都讓他快樂。今天準備施食的穀子比平時多很多,將自己的心交出去,畢竟需要別的東西填補那塊凹口。

午後陽光透過窗口照進來。他挪到明亮暖和之處,抱著散發穀物香氣的布袋,一面搓揉,一面呆望屋外,有些乏力,便睡著了。

日光推移,白瑪感到一陣涼意。醒來時,聽見有人在院子說話,聲如戲腔。越過窗口向外望,黃澄澄的暮色中,角色竟然自己演了起來,踏步走位,杯劍交錯,響起一陣嘈雜的掌聲喝采──不對,只是風聲而已,戲服只是在風中翻捲。可確實有人的聲音。「曲吉。」他喊。一道身影在飄揚的布片間時隱時現,卻沒有理睬他。他懷疑自己沒有喊出聲,難道又在犯妄想了?靜觀屋內片刻,低頭看看自己掌紋,伸手搓搓青稞穀粒。不是妄想,確實有個人在唱戲,是不是曲吉?白瑪放下布袋,推門走入院子,撥開隨風滾動的衣服,果然看見曲吉。

「孩子,你在這兒演的什麼角色?」

「亞嘎老師說,村子選上農村建設示範點,有領導要來學校拍電影,讓我抓緊時間多排練。」

「唱的是漢話?」

「亞嘎老師說,好好學漢話,以後有機會到內地城市當老師。」

「演戲也要用心,不能只是做表面樣子。」白瑪抓抓他的手臂與肩膀,感受那筋骨,忍不住一聲歎息。這樣好的身子,以後做什麼大概都是很好的。「晚點再練,先去倉庫幫我把毛主席拿出來。」

曲吉跑到倉庫,從一個空櫃子後方拿出那幅木頭邊框的毛主席頭像。這頭像比毛主席本人的頭要大一點,白瑪將它平放桌面,先用乾布抹一遍,再用濕布細細拭去正反兩面的塵灰。他取下原本牆上的達賴喇嘛像,將毛主席翻到背面,讓兩人背對背貼在一起,再用一個小鐵片固定住。達賴喇嘛的頭小得多,薄薄的沒有加框,從另一面看可以完全隱藏起來。他將頭像掛回牆上,毛主席在前面,達賴喇嘛在後面,左右還有十世班禪喇嘛跟十六世大寶法王。

「這幾天如果有外面的人來,就把毛主席的臉轉向外面;沒有人的時候,把嘉瓦仁波切轉向外面。」

「阿尼,嘉瓦仁波切是好人還是壞人?」

白瑪扶著膝蓋緩慢蹲下,和曲吉四目相望。「嘉瓦仁波切在外面是壞人,在家裡面是好人呀。」說完一吻他額頭,費勁起身,看著毛主席頭像,又動手調整了位置。「知道不?嘉瓦仁波切是觀音菩薩的化身。」

這時屋外一陣雜鳴,大群雪雀飛到院子裡。

白瑪拾起那袋青稞,給曲吉抓一把到院子裡餵鳥,自己則從屋內撒一點穀子在窗口,欣賞窗沿啄食的雪雀。每次穀粒啄盡,他就添得比前次更多一些、更多一些、更多一些……雪雀一隻接一隻飛來,窗框邊毛絨絨擠成一團,有時先來的鳥被後來的鳥推得跌入屋內,只得盤旋幾圈,從門口飛出去,不久再從窗口飛進來。雀群數量驚人,漸漸形成一條環形的封閉河流,在屋子內外輪迴往復。他停下手邊動作,唇齒微張,感到心跳突地加速,好像有一隻鳥飛進自己胸口猛烈振翅。他一瞥院子裡餵鳥的曲吉,小心關起門,走到屋子中央,將穀粒一小撮一小撮往空中拋。數百隻雪雀陸續受困屋內,圍繞他競相爭食。細微塵沙漫漫揚起,銀灰羽毛無聲飄落。雲霧似的空氣中,窗口射入的斜陽呈現幾道金黃色的流動軌跡,雪雀如魚群洄游在光的海洋中,閃耀著火焰似的鱗光。牠們的飛行如此輕巧敏捷,白色翅翼縱橫交錯,像一萬把羽毛做成的刀子,共同發出一種彷彿能割傷心臟的,讓白瑪幾乎掉下眼淚的美麗風鳴聲。他回過神時,手中青稞已經一粒不剩,鳥群在空曠屋內找不到食物,不久便逆著日光的流向,從窗口接連飛出去。白瑪趕忙撿起拐杖,推開門向外走。但鳥群離去時,他連一次振翅的距離都追不回來。

雪雀毫不留戀地飛遠了,院子裡空無一物,只剩大量戲服和道具。

他望向天空,發現唯獨有一隻雪雀,留在附近盤旋了幾圈,偶爾降落下來,倏地起飛,一會兒又降落。他無法自拔地追隨那道飛行軌跡,直到牠安穩棲止在角落一只描金瓷壺的蓋子上,歪著頭,對自己眨了眨眼。見牠沒有要飛走,白瑪輕手輕腳趨近,任由拐杖倒在一旁,彎著腰,張開雙臂向前伸,像是準備要與什麼大人物握手。多麼可愛的小傢伙啊,唉。他盯著東張西望的雪雀想,多麼可憐的小傢伙啊……

逼近至觸手可及之處,他猛地向前一步,雙掌緊緊握住。

「阿尼,你在做什麼?」出去追鳥的曲吉回到院子裡。

「我們養一隻在籠子裡,好不好?就一隻。」

手中雪雀冰涼涼的,沒有動靜,僵硬地固定在那裡。

「拿不下來的,阿尼。」曲吉蹲下來,安撫一隻貓咪那樣撫摸祖父的背。「那是雕刻上去的。」

白瑪一點一點鬆手,發現自己握住的是蓋子做成雀鳥形狀的道具酒壺。

他愣了一下,突然咧嘴而笑,轉頭望向曲吉,渴望他也能笑一下,只要一下就好。而曲吉只是像平常那樣,睜大一雙好奇而靈巧的眼珠子,專注看著他,以為祖父就要告訴自己些什麼。

這天,家家戶戶門前都垂掛著小紅旗,像一片片安靜的火焰,在冰冷風中輕輕顫動。孩子們在教室前頭掛上毛主席喇嘛像,學校外牆也拉起「文明之花遍山鄉」的金字紅布條。

早飯後不久,領導們來了一整個車隊,伴隨驚人的引擎聲,在鄰近村子間來回奔波。其中除了政府官員,還有一些是電視台記者。他們首先視察當地建設的工程質量,中午在鄉政府開了餐會,下午再到果欽村小學參訪。村民們從沒見過這般陣仗,好多人放下手邊工作,跑去教室外圍觀。

「學校結束就來你這兒了,準備一下。」

村幹部趕來通知時,白瑪早已穿戴整齊,石像一般坐在那兒。和許多老人一樣,這是他與日益洶湧的夢境對抗的方式。最近他總是凌晨就從睡眠中清醒,在闃寂黑暗的天空下撿一盆乾牛糞,回來生火,燒熱水,打一壺酥油茶,然後出去清掃院子。清掃完如果時間仍早,就在椅子上坐到天亮。

他們來了。

七、八輛車停在門口,下來幾個穿西服的男人,跟白瑪見過的鄉書記是一個樣子。旁邊一些扛機器的人不像領導,或許是來拍電影的。為首的人看來是領導中的領導,威儀不凡,油亮的黑髮整齊服貼,腕上那塊錶好像會發光。他伸出雙手與白瑪相握,那手掌厚實而溫暖,白瑪不覺將腰彎到了底。眾人進屋時,爐上熱水已經燒滾,桌上備好數套精緻漂亮的瓷杯。本來就要斟茶。「不用麻煩了。」領導婉拒,扶他坐好。一旁機器拍個不停。領導指一下相機,白瑪順勢看向鏡頭。喀嚓。

有人搬來椅子,領導在身邊坐下,搭他肩膀指指相機,白瑪又看向鏡頭。喀嚓。一個硬紙箱送上,領導接過遞給白瑪,他伸手去取,對方卻沒放開。「來,這裡。」手持機器那人高舉左手,啪一聲彈響指頭。兩人看向鏡頭。喀嚓。

「老人家,國家從不會忘記任何一個人民,一定竭盡全力照顧你們生活。」領導透過身旁口譯這麼說,要他打開箱子看看。白瑪動手翻了翻,裡頭有各色新鮮蔬果,以及許多包裝漂亮的零食飲料。抬頭望向圍攏的領導們,此時都對自己展露笑顏,好像是真的很開心。白瑪於是報以笑容。

喀嚓。

他們得到回應,微微躬身,揮了揮手,似是要離開了。

「這是拍電影嗎?」白瑪倏地站起,終於忍不住開口。「聽我孫子說,你們要拍電影。」

領導聽了一旁口譯,露出和藹的笑容,眼角擠出恰如其分的魚尾紋。「不是,這是新聞報導。老人家,您看過電影嗎?」

「看過一次。」他說。

「您喜歡電影嗎?」

「嗯,我挺喜歡電影的。」

「是麼。」他透過口譯說:「過幾天會有人來給您拍電影的。」

「啊,」白瑪僵住,想了一下,恍悟似地哦了一聲。「那麼,真的不要喝杯茶?」

「老人家真是太客氣了!」領導點了點頭,依然轉身,眾人頭也不回地走了。車隊駛上水泥道路,揚起灰濛濛的塵沙。白瑪站在外頭揮手,直至對方隱沒在道路盡頭。

(待續)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