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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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閱讀小說】徐振輔/ 雪雀 - 3之3

2020/06/09 05:30

圖◎吳孟芸

◎徐振輔 圖◎吳孟芸

下午曲吉一回家,便纏著祖父,手舞足蹈地演示領導在學校視察的景況。白瑪只是笑而不語,他想這孩子雖然機靈,卻沒注意到他祖父的耳朵老得太快,已經跟不上這樣的說話速度了。待曲吉把話掏乾淨,他才指指桌上那幾組沒用上的瓷杯。「一會兒幫我把這些漂亮杯子還給多杰。」他用腳碰一下剛剛得到的那箱物資。「這些東西也帶上,要好好謝謝人家。」

這天以後,白瑪依舊凌晨即起,第一件事是將毛主席取下擦拭,保持表面纖塵不染,面向外頭掛上。孫子出門上學後,他把椅子搬到屋外,整日如燈塔一般守候,午睡時也不閉上眼睛。直到夜晚上床前,他才讓嘉瓦仁波切轉向外頭,以求短暫的安眠。近乎折磨的一個星期後,他終於見到那個長久以來,在午夜夢迴叩擊他心門的人。這人一大早便來到門口,舉一台磚頭似的黑色攝影機,身旁帶一位通曉雙語的藏族助理。

「你好,我們來幫縣政府的宣導短片補拍一些畫面,應該通知過了?」助理向他介紹舉攝影機的人:「這位是導演。」

三人走進屋內,期間導演都沒有放下機器。白瑪不時瞥望那顆流動著神祕光澤的玻璃眼珠子,掌心開始冒汗。他想,自己的某些東西正被它收進去。

「老人家一個人住?」

「不是,我跟孫子兩個人。」

「從什麼時候開始領國家補助的?」

「好像六、七年了。」

「在那之前是做什麼的?」

「我演藏戲。」

「演藏戲的收入不好?」

「以前演戲沒有收入,有的只是一些酸奶、果子、青稞酒什麼的。人們看完戲會送這些東西給戲班子,或者招待一頓晚飯。那時下鄉演出一回,大家都能分到很多東西。」

「那是好久以前吧?」

「哦,好久囉。」

提起藏戲,他便不再顧慮鏡頭了,回溯中年的經歷,談往年少的歲月,彷彿終於能為自己挽回些什麼,反抗些什麼。回憶的渦流強勁非常,突然將他拖進時光的深潭,那些以為被遺棄的、早已湮滅的物事,竟都完整地沉沒在記憶的湖底。他說話節奏愈來愈快,連呼吸都捨不得。助理起先還會請他暫停,一句一句和導演轉述,後來乾脆不說話了,導演也只是面無表情拍攝著。

他知道,自己每一個聲音,每一絲神情,都會被導演手中那枚神祕晶亮的眼球看進去,看進機器的心底,成為一種更加深刻難忘的記憶;接著會有楊師傅那樣的人,透過油亮亮的膠捲,噠噠作響的機器,讓它化為火燙的光,投影在另一個遙遠的時空;那裡將有一群人放下工作,聚集到廣場上,從天亮等到天黑,等待此時此刻的自己,穿越那扇白布的窗口,抵達彼時彼刻他們的眼前。

「先到這兒吧。」導演突然伸手打斷,對助理說:「光說也沒意思,讓老人家唱兩句。」

白瑪又急忙補充好一大段,才肯站起來。「我想想,先唱一段什麼好。」他沉思片刻,而後將長袖一甩,扭腰擺臀走了幾個步伐,回原處站定,喉嚨迸出一句哀悽高亢的唱詞:

三個孩子是我心頭的肉,竟被活生生地割去啊!

為何這黑心的烏雲,要將陽光給遮蔽?

他的嗓子雖沒有年輕女子的細柔婉轉,表現幽怨的功夫依然爐火純青,畢竟以前女演員少,男腔「頗嘎」和女腔「莫嘎」可都是下過功夫的。他只是訝異,自己這把年紀還能有這般演出。甫收聲,便面對鏡頭說道:「這是《智美更登》裡頭,王子把自己三個孩子施捨給別人時,妃子曼達桑姆唱的那段『覺魯』悲調;要注意唱詞末尾的顫音『震古』必須拿捏得仔細,不能矯作,不能勉強,像那句老話說的:『珍珠般的旋律,配上金子般的震古。』總而言之,演戲的人不外唱、誦、舞、表、白、技六功──」

「老人家,我看這樣,」導演又打斷他。「你穿上戲服讓我們瞧瞧。」

「再讓我唱一段智美更登和妻兒分別前的戲,那是最感人的,一段就好。」

導演在機器後方擺了擺手,動作如此決絕,他沒辦法唱下去。

「先穿上戲服我們瞧瞧吧。」

「那些東西前些天供養給寺院了。我現在就帶你們過去,你們是開車來的,不會太久。」

「那樣的話,不用了。」導演耳語給助理一些指示。「說說你為什麼會拿戲服去供養。」

「那些東西很美,真的,我們現在去寺院,他們一定會給我們拍。」

導演看了看錶。

「不用了,導演完全了解,那一定是很美的。」助理說:「只是我們更想知道,你為什麼把戲服供養給寺院。」

「因為用不到了。」

「怎麼說用不到了?」

「我以後不演戲了。」

「為什麼?是不是演戲沒法維持生活?」

「生活從來就不能靠演戲。」

「那你現在生活靠的是什麼?」

「國家每個月的一些補貼。」

「好的老人家,導演說,你的故事很有意思,我們要多錄幾段,挑選比較好的部分放進電影裡。能不能請你再說一說,不演戲以後,國家補貼怎麼幫你度過這段日子。」

白瑪服從對方引導,將類似的內容重複講了幾次。

「好了,感謝你的配合。等片子播映時,會有人通知你們。」導演將機器收起來,拿出香菸遞給他,白瑪只是搖搖頭。導演走出門外,自己點火抽上。

「有點不明白呀,老人家。」臨別前,助理主動和他搭話。「怎麼就不會想找個正經工作?」

「沒辦法,老了。」

「以前身體還行吧?」

「我是個藏戲師。」

「可現在沒有藏戲師,只有導演。」

「我是個藏戲師。」

「是,拍電影的時候是。」

導演在外頭催促,助理一個鞠躬,連忙跑了過去。

降雪持續了好一段日子,外地施工團隊也已經離開村子。這裡冬天很冷,太陽很早沉落。每到傍晚,總有些村民跑上山坡,想目睹成排街燈同時亮起,照映在道路積雪上閃閃發光的那一刻。

楊師傅已經來放過六次電影,上個月起因為雪季的緣故而暫停,據說春天以後也不會每個月都來。除首演外,白瑪沒有再去廣場看過。他曾囑咐曲吉去問問楊師傅,電影拍進去之後,可以放幾次?放多久?

「很多很多次。」曲吉說:「好像永遠不會壞。」

「永遠不會壞?」

「一輩子都不會壞。」

「是一輩子不會壞,還是永遠不會壞?」

他知道這麼追問沒有意思,卻還是想知道。曲吉一陣苦思:「應該是永遠不會壞。」

他妥協了。這段日子以來,已經不那麼恨楊師傅,不那麼恨電影了。

這天,他穿上最好的米白色氆氌袍子,衣襟鑲的是兩塊柔亮的水獺皮;腳踏皮革馬靴,腰間一條紅布金絲腰帶──那是前天到縣城淋浴間洗澡時,特別去店裡頭買來的。在鏡子前欣賞這一身行頭,不免訝異,步入老年後,似乎不曾這樣期待過一件事情。風光這麼一回,餘生還貪求什麼。出門前,他注意到客廳那幅毛主席像,好久沒有動過了,便取下來斟酌許久。他翻過去看看達賴喇嘛,又翻回來看看毛主席,如此反覆數次,最後撥開小鐵片,兩幅一起掛上牆。

即使外頭依然下雪,白瑪還是一早就出門拜訪了幾位朋友。途中碰到人便高聲提醒:「晚上不要忘記去看電影!」

「老人家你也去呀?這樣大的雪。」

「自己演戲,好的壞的,自己批評。」他笑得燦爛。

才吃過午飯,他便催促曲吉出門,一起去學校看電影。上回領導視察過後,縣上就給學校撥下一筆教育建設經費,在校長室搞了一台電視機。而今晚要播出的,正是當時拍攝的那部電影。

校長室不如廣場寬敞,此時早已擠滿觀眾,桌椅都被搬到外頭。小賣部阿姊總是用她裝滿商品的籃子占位子,只是生意沒有從前的好。早來的村民們圍著遠比電影布幕小得多、不過十多吋的螢幕,專心看著藏語新聞頻道。電視沒有楊師傅放的電影看起來過癮,有時風雪太大,還會出現一波波雜訊,好像膠片給什麼人給撕扯過似的。這時亞嘎老師就會出來拍打電視機,調整天線位置。

白瑪走進教室時,幾乎引起一陣騷動。人們注意到那一身奪目的行頭,盛讚不已。他謙虛道謝,指向電視說:「專心看電視吧,別錯過什麼了。」

「哦呀,白瑪,你今天可是主角!」

「沒有的事。大家多批評,多批評。」

整點一到,亞嘎老師轉台,節目正式開始。這是一部在新農村開展建設工作的紀錄片,全長二十七分鐘。開場先是一段高原風光,以及一長串村民們聽不懂的漢語旁白。果欽村出現時,畫面正跟隨領導下鄉,視察偏鄉教育情況。那位縣上教育單位的領導看似是臨時到訪,恰好碰上語文課。

「爸爸出門去種稻,媽媽在家織衣裳。」亞嘎老師朗誦,孩子們齊聲複誦。

課後,領導依例上台來一番勵志講話,並給出一道問題,點了坐在教室中央的曲吉回答。他起立,站得挺直,用一種刻意抑揚的誇張聲腔回應。村民們縱然聽不懂漢話,也被那樣子惹得哄堂大笑。曲吉蹲在電視前方,傻兮兮笑個不停。

亞嘎老師知道,領導當時點了曲吉,問的是:「小朋友,你知不知道,達賴喇嘛是好人還是壞人?」他教過曲吉正確答案,只是不知他又從何處學來那樣的表演。「達賴喇嘛是壞人!」曲吉一手叉腰,一手高舉,神情正義凜然。「達賴喇嘛是帝國主義的走狗!」

學校視察結束,他們便前往水利、電力、公路等建設點,訪問外地工班在高原長期施工的危險之處與思鄉之情。這部電影和白瑪想像中的樣子頗為不同,他有些不安,感到教室悶熱,背後滲出汗水,於是鬆開腰帶,將左邊袖子脫下來。果然並不適合穿這樣的袍子,他想,現在還有什麼人會穿這樣的袍子?

領導的戲分結束,輪到村民們登場了。那位藏族助理現身,訪問民眾新社會主義農村建設帶來了什麼生活轉變。這裡開始大家聽得懂了,在座村民若在螢幕上現身,便會不好意思地傻笑,受眾人調侃。幾段訪問結束,又是長長一串漢語旁白,背景響起藏歌配樂。他知道,影片很快要結束了。白瑪將兩邊袖子都脫下來,裡頭是一件淺黃色絲質襯衫。他把手伸進領口拭汗。

等到最後一個鏡頭,自己終於出現了。畫面正中央,老人獨自坐在家中椅子上,屋內陰暗,傾斜的日光讓臉上皺紋格外分明,以致看不清楚表情。他驚覺,自己竟然那麼老了。那是個在場觀眾都不會忘記的長鏡頭,沒有助理,沒有動作,沒有對話,只有當聽不懂的漢語旁白停下來時,老人才終於開口。

「我們以後不用再演戲了。」說完停頓片刻,對鏡頭咧嘴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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