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徐惠隆／鴨賞舅舅

◎徐惠隆

◎徐惠隆

黃春明寫過一篇小說〈相像〉，寫他的妻舅有一張馬臉，長得很像馬，還被路人稱呼為「馬先生」。又寫他家裡二十多歲的妹妹愛狗成癡，整天膩著一隻叫做Honey的母獅子狗，後來那隻狗竟然跟他妹妹長得很相像。也寫到市場口賣炸豆腐的阿蕊養了一隻雜種哈巴狗來旺，跟她久了，那表情樣子極為相像。更寫著台北郵局巷口補鞋匠和他的拳師狗氣喘相像。看到這篇1967年刊登的文稿，實在讓人看得噴飯，相像的趣事到處都是，無奇不有。

鴨賞是宜蘭特有名產，這與冬山河早期泛濫有直接關係。每逢七、八月之秋，蘭陽平原稻作剛要成熟，老天爺來個連月不開的落雨，或是從海上吹來西南氣流的颱風，那盈盈稻穗就倒地一片。在雨水中浸泡多時的稻作全部歸零，農民白費心血，收穫無望。幸好，老天爺「一支草一點露」，讓苦勞農民燃起一絲希望：把成千上百的鴨隻趕往泡水的農田上野放，從田的這一邊趕到遠遠的那一端。呀呀呷叫的鴨群，邁著八字步，跨過田埂，游過五十二甲濕地，那泡水的稻穗似乎特別對著牠們的胃口，無邊無際的稻田成了鴨隻討食的天堂。鴨群在黑夜來臨時，並不懼黑，只要趕鴨的主人懂得安撫牠們的情緒，牠們可以整夜無事窩在一起取暖，只是辛苦的鴨農們必須熬夜充當守衛，保護鴨群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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鴨農苦撐兩個月之後，鴨隻成熟了，走起路來搖擺多姿，一顛一顛的，是到了該售賣的時刻。早期農業時代哪來的冰箱冷凍啊？於是千百隻鴨隻就走上煙燻路上了。我的舅舅，人稱阿萬師的，七十好幾了，從上一代學來煙燻鴨隻的技術。簡簡單單的一個木製蒸籠，底層鋪著鐵絲網，鐵絲網下燒著火熱的煤炭，網上鋪上香甜的甘蔗。然後把鴨隻以十字斜叉式像英國國旗般的竹片撐開胸腹，嘴上勾著鐵鉤，懸吊在蒸籠內。經過六小時的煙燻，那甘蔗汁燻染成煙，把一隻隻的鴨隻燻成赤褐色，油亮油亮的。那火候、那顏色、那甜味，只有時時刻刻守候蒸籠旁的舅舅最知道，在他一聲「起爐」令下，鴨賞就可上市。

阿萬舅舅從事煙燻鴨賞，連他也忘了多少年，只知道每年農田稻穗要飽滿時，鴨隻煙燻工作也同時準備進行。接近爐火，火紅的高溫讓舅舅的臉也跟著紅起來。真的，我也忘了什麼時候看到舅舅的臉慢慢變長了，慢慢由紅轉黑，慢慢雜在鴨賞堆中時，竟然看不到哪張臉是舅舅，尤其是舅舅忘情工作時，把鴨賞上的油也往臉上抹了。瘦削的舅舅黝黑黝黑的，兩眼瞇著、鼻子扁扁的、嘴巴稍微尖尖的，它們擠壓在一起，不就是鴨賞的臉嗎？竟然如此相像！

卡通片裡的大麥町狗龐哥和主人羅格，佩蒂塔和她小花狗樣貌相像，惹人憐愛。舅舅走了之後，鴨賞由表弟繼續做下去。電動控溫的機器，取代了老舊蒸籠，唯一不變的是煤炭與甘蔗的甜蜜組合。又是鴨賞豐收季節，我走進舅舅家，他那「鴨賞臉」迎面而來，嘴角漾著淺淺的笑。鴨賞竟然跟我舅舅的臉這麼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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