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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笑一個或者其他
◎李進文
1、笑一個
笑一個，我會抓住它！在一個笑之前，有一件事發生：一枚繫繩於嘴角想上吊的月亮，突然把人生想得天寬地闊，於是那一夜月亮飄飄然上升，牽動嘴角往上翹，冒出一個笑；我害怕月落，因為嘴角的繩索會把脣形往下拉，變成一副要哭的模樣。我必須在天亮之前抓住一個笑，用一個笑點燃太陽。讓白天銜接黑夜，讓晝與夜持續輪替，世界再苦也要過下去。我沒把握每次都抓得到，一個笑，總是盡力而為。
2、競速
哥哥11歲，妹妹9歲，他們是我的小孩。哥哥每天跑給妹妹追，妹妹追輸掉的兩歲。哥哥從同學家回來，經過我的書桌，僅僅一閃而過就18歲，妹妹逛街回來就16歲；哥哥看著電視劇突然大笑翻過25歲，而妹妹有次傷心，淚眼泛出23歲；他們每天在起跑線，妹妹加速追趕輸掉的兩歲。我超越他們太多，呵，在他們還沒出生以前我就贏了。我揹的歲數愈來愈重，背駝了，於是我佯裝裁判站在起跑線。我吹哨，碰一聲鳴槍，他們向前衝；而我呢？我向後慢跑，每天向我的老母親跑近一點點、跑近一些些，搖搖晃晃……我正在嬰兒學步，我的母親在另一頭拍手鼓勵我加油、好棒喔、小寶貝到媽咪這邊來！
3、神情
大家都凝神注視一顆飛上天的棒球。球一直飛上去，在豎立的夜間照明燈前漂亮地旋出一道弧形，像快刀畫過似的，之後，就不動了！球停在半空，人停在一呼一吸之間，許久，球仍不左不右、不上去也不掉下來，就在全壘打牆上空的界外和界內交接處，突然，球垂直滑落，像悲憐人間的一滴淚。
4、案情
白色的花瓣飄出香味，它繞著靜美的客廳，沒什麼表情。香味將掉落前額的劉海向後撥，當香味俯身吻別時……嘴角彷彿有一絲微笑瞬間掠過。香味進入廚房輕拭餐具時被水果刀切去一些、被酸甜苦辣的調味料瓷瓶吸入一些，香味進入主臥室被衣櫥摺疊收納了一些，香味進入浴室被男人的刮鬍刀剃掉一些，於是，所剩輕輕的、薄薄的一縷香味欲推門外出，竟然整個身體直接穿透，像幽靈，香味踉蹌跌坐石階，壓死一堆枯葉。香味回到客廳，全身幾近透明，而且再度俯身親吻了什麼之後，香味消散。此刻，叩叩叩敲門進來的晚風發現：白色的、凋落的花瓣泊於一灘血中。
5、一面鏡子
一面鏡子端詳7歲的妹妹綁頭髮，妹妹轉頭問媽媽這樣美不美？一面鏡子端詳17歲的妹妹梳著一頭秀髮。一面鏡子端詳27歲的妹妹憑媒妁之言嫁給一個漁郎。一面鏡子心疼37歲的妹妹冒出白髮且生了5、6個小孩。一面鏡子看她剪短頭髮每天挑擔到市場販魚。一面鏡子端詳滿頭銀髮的她；……她突然發現那一面鏡子是她失蹤多年的7歲妹妹，她抱著一面鏡子哭得很傷心。一面鏡子稚氣地編她的銀髮、為她綁蝴蝶結，拉她進入鏡子體內，讓她變回7歲的妹妹。7歲的妹妹轉頭問一面鏡子這樣美不美？
6、企業家的休閒
這次，攀岩者挑戰的是都市叢林。他到上海、紐約、雪梨等等都市，爬上最具代性的玻璃帷幕。風寂寞地唱歌給他聽，他則寂寞地專注於滑石粉的手指，以及腳尖。向上，再向上……他是為了丈量自己的高度嗎？其實，深淵對他具有更強烈的誘惑；只不過人們看到的他，老是不停地向上爬。
7、胖與瘦
寒冷的早晨，胖詩人和瘦詩人對坐。
胖：你從我的眼中看到什麼？
瘦：倒影。
胖：胖或者瘦？
瘦：一切形象都隨時光而改變。
胖：倒影中顯示什麼？
瘦：神跡……
胖：胡說。
瘦：呵呵，其實我看到美的信仰。
胖：我不信。
瘦：好罷，我看到堆得像你的體形一樣龐然的庫存詩集在湖畔，倒影顯示你正畫亮火柴。
胖：我燒了詩？
瘦：不，你一句一句地烤來吃，而且愈吃愈瘦。
胖：瘦到像你一樣嗎？
瘦：像一行白鷺鷥！
8、欲望
為了寶藏，我將地球挖出一個窟窿。後來每夜夢中都出現一隻眼睛瞪我。於是我開始回填那個窟窿，用盡各種可能，填入長城、金字塔、亞馬遜雨林、尼加拉瓜大瀑布……我把最珍愛的書房、大量蒐藏的詩集也填入，可是依舊每夜夢中有一隻青熒熒的眼睛瞪著我。最後我把我自己填入，我聽見一聲隆重的飽嗝。我的戀人站在窟窿邊緣尋我喚我，我舉頭回應，呼喊：夏娃、夏娃我在這裡……回音像一條冬眠的蛇。地球胖嘟嘟地翻個身，從肚臍眼般的窟窿裡擠出一枚大太陽，蹦到天上去。剛剛好，有人推我一下，叫道：亞當醒醒、亞當起床囉。
9、職業
為了向山神祈禱，獵人們點燃松枝，可是煙的個性太直，直直伸向天空搔山神的癢；山神憋著，喉間呼嚕、呼嚕滾動一兩聲悶雷，終於噗哧笑出來。獵人們因為追逐一隻白鹿而來此定居，此地有一泓深潭，偶然的風充滿喜感，山神在遠、在近，似有似無，行蹤成謎，飄忽的嵐煙正好提供山神躲避，每當有一兩句部落的禱詞找到了山神，山神就害羞地吞吞口水，舌根知道日子苦。白鹿化身為霧，酣甜地睡在山神的腳邊，山神並非不理人間，因為山神都知道：只要活著都比幹山神這一行要好。
10、會議中
兩座山在討論是否鑿出一道山谷，讓可愛的小溪走。「可是小溪會帶來人類。」「人類只是寂寞，寂寞不是壞人吧！」它們的討論很冗長，在代代相傳的林務員丈量過山勢之後，兩座山仍在一棵樹一片葉地討論，進而一鳥巢一蟻窩、一毛蟲一細菌地討論……山神在石板上天涼烤個秋，以取暖，臉上有笑紋橫躺或斜臥，靜待著結論；鳥獸蟲魚都等到年華老去了；花萎、葉子枯了；雪花急得團團轉；懸盪在天涯的月亮都手酸腳麻、終於忍不住哭得像小孩。但是，更多座山加入討論，就這樣連綿不絕，朝北、朝南、朝東、朝西地討論下去，一副人生沒有結論又不會死的祥和，與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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