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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神神／混聲合唱
圖◎小川
◎神神 圖◎小川
拿著小刷子和棉花棒清潔真無線藍牙耳機的充電艙，刷落黃白褐像起司粉一樣的耳屎殘渣。這對耳機有點故障了，戴上去偶爾會擅自替音樂變調、變奏，音量忽大忽小，本來順耳的旋律就這樣崎嶇顛簸起來，彷彿一怔忡，進入全面的滅音。
歌的前奏一響讓你明白，為何有陣子一覺醒來，腦海常降下一句：「我愛過的人沒有一個留在身邊。」本以為是歲月積澱的心之俳句，原來典出自陳奕迅的〈聖誕結〉。對歌詞有所共鳴，久之銘刻為意識或言霊（ことだま）。希望有那麼一刻瞬間忘詞，避免凝結成宿命。
忘詞
你想到多年前在電視機前看陳奕迅露天演唱會的轉播，不確定那天是否下雨，陳奕迅唱〈愛情轉移〉突然忘詞，直接在舞台上對觀眾下跪，對作詞人林夕道歉。因為歌詞是林夕在憂鬱症嚴重期間寫出來的。
只是好幾年過去了，林夕和陳奕迅隔著台灣海峽，分向「抗共」與「親共」的兩端。相對陳奕迅經紀公司擁護新疆血棉花，林夕因為支持香港民權運動被中國封殺移居台灣，他的作品作詞人欄位一律被中國官媒打上「佚名」，那些歌成了一封封寄件人未明的投遞信，大家只記得郵差的門鈴。
叮咚叮，不知道林夕當年是否收到陳奕迅的膝蓋，不確定那天露天演唱會是否下雨，雨一點一滴，下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血汗棉花田。陳奕迅唱歌不看提詞機，覺得這樣會和聽眾隔著「薄膜」；不知道聽眾能否穿過那一層膜，越過催淚瓦斯和棉花田，一字不差聽林夕寫的詞，替林中夕陽一點一滴，恢復光輝。
穿過新疆血汗棉花田來到陳奕迅〈富士山下〉──粵語版〈愛情轉移〉，你知道有些事不能這樣心隨境轉，自由轉移。但還是忍住一絲隱約的傷痛（政治無意識？）聽下去──林夕離開王菲和那英的牌桌，手轉著佛珠在台灣看香港街頭抗爭網路直播；另一岸，那英正捲入「中國好聲音」黑幕，王菲偶爾唱愛國歌和電影本身很難看的主題曲──可是你仍愛惜他們於這世間留下的任何一道藝術痕跡，那纏結過你的回憶、你的身體。
「不管啦！陳奕迅支持新疆血棉花我還是要聽陳奕迅，就像我還是會聽早期的張韶涵，雖然她後來老是上春晚代表『中國台灣』擁抱祖國。」
倒轉
你總是這麼任性，像這對無線耳機連接訊號極不穩定，造成音樂快慢不一甚至快轉倒帶；像極了人生，不是慢一秒追悔，就是快一秒頓悟；像現在這樣，一直往後退倒轉，回放張韶涵早期的歌曲〈遺失的美好〉，返照她的前世今生。
那時張韶涵還沒有登上中國閱兵般威震八方的炫炮舞台，在台灣剛出道演出了幾齣偶像劇，在〈遺失的美好〉MV中，化身一名告別愛情，在貨車上翻箱倒櫃一一拋落舊行李的女孩。貨車一路向前，女孩把照片撕碎、拋出筆電、重摔破損的枕頭，一路上棉絮飄飛。
那時的MV幕後工作人員應該撿垃圾撿得很辛苦，可是你真喜歡那時的張韶涵，高亢嘹亮又帶了點倔強的聲線，無視公共環境整潔拋下行李義無反顧直向前去；雖然如今她也義無反顧拋下台灣朝中國向錢去了。貨車真的是發財車，但你還是珍惜那時張韶涵的歌聲，清爽剔透彷彿能掃空一路上殘花敗絮。
現在看到張韶涵，你難免會想到中國春晚或買下太平洋一座島，但還是會冒出她在貨車上唱的那一句：「有的人說不清哪裡好，但就是誰都替代不了。」雖然這一句後來能在中國「微博、抖音等諸多短視頻自媒體渠道」看到，如同速食心靈雞湯標語，因過度加工成為魔芋爽之類的條狀物。
但不管，你只記得台灣出道的張韶涵。當年你把這首歌嚼啊嚼，早成為你的回憶你的小清新青箭口香糖。你是獨立的你，不會讓音樂旋律統戰你的意識及語言文化。雖然夜深人靜難免啟動內心小警總，糾正你上一段「視頻」、「渠道」等中國字眼，不准內牛滿面，聽張韶涵已經很過分，還聽范瑋琪。
換氣
歌單遞來一首〈啟程〉，注定到不了終點，聽幾秒就把歌切掉。並不常聽范瑋琪，她的運氣方式像廣東合浦人楊丞琳那樣上氣不接下氣，可能很缺海鮮的關係。在將溺之際浮出水面，維持在醒和睏倦之間，和空靈空曠恰巧合一，很有快樂缺氧（Happy Hypoxia）的味道。
早期徐熙娣在訪談節目說她們姊妹在廁所亂鬧坐在馬桶上的范瑋琪，要她一邊大便一邊唱〈那些花兒〉。那一瞬間，空靈空曠的鮮花草原化為糞水四溢的茅廁。你好不容易將〈那些花兒〉重新嫁接到其作者──才華洋溢的中國音樂人朴樹的形象上，算是對這首歌的印象，做了水土修復工程。
後來的哈佛學歷、辱罵台灣官員、夫婿捲入MeToo疑雲等爭議事件，你都知道了。當年你高中畢業典禮，禮堂迴響播放她的〈啟程〉，身上那件被同學簽滿姓名留念的制服，如今好像被尾鰭一個甩尾，狠狠撕成碎片。那是你看過最直白乾脆的人設山崩，即使決定跟隨感覺，為音樂勇敢一次，無法為她遮擋哪怕一絲赤裸的品格。
那首她和張韶涵合唱的〈如果的事〉，成了日後倆人宮鬥的反諷。據說這首歌意境可能是為女同志發聲（台獨LGBT應該會抗議？）。還好與她合唱的歌者，留下明亮清新的郭靜。你喜歡〈仨人〉郭靜夾在兩位師姊明槍暗箭之間的微尷尬，像是目送兩位仙女送公文，但目光透澈明白的那種聰慧小書僮。
赴中國發展的台灣藝人加入整齊劃一的統戰傳聲筒，每年春晚、中共國慶或特定事件跳出來統戰台灣一下，然後就回去唱他們的歌了。但范瑋琪卻不斷推陳出新個人化的爭議事件，尾鰭多刺一次貫穿政治到性權等多項領域，讓包括你在內的聽眾，如鯁在喉。
換氣換不了，無法從政治與品格的水域返回音樂，楊丞琳不是很缺海鮮嗎？尾鰭給妳。
頓點
無線耳機的連接斷斷續續，在頓點上，你會分神飄往歌者所在的「他方」。雖然擺脫舊式線材的束縛，降低線材摩擦的噪音（聽診器效應）；但相對地，無線訊號容易受風、空氣懸浮粒子等干擾，犧牲了音質（失真）。
假的不能真，真的假不了，所以你還是習慣醫者聽診般細聽那些歌，雖然繚繞政治、八卦、回憶等碎語，覺青和文青之間的齟齬，幾乎害你崩潰。
可能最終真實或真理（truth）只存在旋律投射於聽者你自身的倒影。
比如你此時聽陳綺貞的〈還是會寂寞〉，浮現年輕時聽音樂電台的回憶，但還是會頓蹬一下，想到她近年被拍到在街邊對已婚人夫熱烈擁吻的畫面。除了竊竊懷著「當年的吉他女孩到底長大了～」的姨母笑，理性如你似乎更能理解，某種高尚情操如何提醒你，絕對忠於自我。
私情不倫之類的桃色緋聞有別政治喧譁更能引發你的興趣，可能你本身就是找不到岸的情場浪子（？）；或者，你想到劉若英差一點愛上陳昇、林憶蓮疑似介入李宗盛與朱衛茵的婚姻之類的文獻史料──鑑往知來，溫知故新，索性這一切誠可原諒，他們不需要你的原諒，音樂需要誰的原諒。
捕風捉影，結霧成露，八卦可以無限織結擴展下去，在每段柔韌的絲綢彈撥出結實的人性。你很少因人廢言，更多是作者生平完整了其產出的言語：
「是我用真實的編造了謊言／也是我用殘破的猜測這世界／就讓我回應你已失序的狂野／虛偽瞬間／是我」
你幾乎激動聽著陳綺貞〈Self〉這一段清晰明朗的歌詞。怎麼辦，好像更喜歡陳綺貞了，對不起普天下元配們和父權體系。你品嘗渡邊淳一《失樂園》，踏過大島渚《感官世界》，女人的私領域似乎比男人容易受到苛刻凝視，可是你好像能懂那一瞬輾轉變幻的昼顏，喜歡一個陽光照射的角落，但不能喜歡太多。
廣闊的海面捎來瓶中信，不知道歌單又要遞給你哪一首歌，對它是愛還是恨多一點。曾經有人耐心聽你敘說，直到聲音過曝、耳蝸骨質酥鬆──像過度酥脆，幾乎灰化了的海螺；直到你以觀光名義，將它做為導覽耳機設備，聆聽海岸線變化，時間沉默一片。
空氣中飄浮著各種訊號和隱喻，無線耳機電量瀕危快要捕捉不到；充電艙潔淨無瑕像一具剛鋸好的迷你棺槨，本來想埋葬對一些歌的恨意，卻默默充飽了愛及其他情緒。
聽音樂、掏耳朵──歌聲在你耳邊叮嚀囑託，也沉澱出「耵聹」（耳屎，cerumen）。如果有一個世界混濁得不像話，我想我會瘋狂地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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