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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小令/碗 - 2之1

2024/04/11 05:30

圖◎吳孟芸

◎小令 圖◎吳孟芸

雁子喜歡碗。他以為室友又發出了逗貓時的彈舌聲,節奏卻不同以往地失去了個人意識,聽到後來,才發現是自己剛剛淋浴完的蓮蓬頭,似乎正在滴水。

水聲一下就停了。

這個房間沒有貓,也沒有室友。雁子重新想到,自己喜歡碗。

每一個碗,都是一個夢。

雁子每天都在使用不同的碗,品嘗著不同的料理。

雁子沒有拿手的私房料理,雁子的料理,是冰箱現有食材的風景快照。

所以也煮過類似泰式炒泡麵淋綠豆湯的雜燴,或是青醬地瓜葉義大利麵之類的台菜。

不管什麼樣的料理,只要從鍋子裡放進碗裡,食材們的命運就大致底定了。

怎麼樣可以擁有屬於自己的碗呢?

室友不在房間的這幾天,雁子自己一個人吃得比較單純,不太會選擇需要開伙的飲食,譬如優格或燕麥片。

儘管碗裡沒有油汙需要清潔,雁子還是會洗上十幾分鐘。

雁子每次洗碗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多按個一、兩下,想說,如果客人的頭形這麼完美,千萬不能因為太過壓力,而緊繃到凹陷;務必要確認放鬆的程度與範圍,讓頭皮的表面張力可以盡量舒張回來。扁頭實在很不好吹造形。

逃逸老師告訴雁子,造形你可以自己決定,這邊有書,給你找靈感,不一定要看。

這邊是逃逸教室的小角落,因為諧音的關係而取名的陶藝教室,讓人不時受暗示性地想要蹺課,連老師本人也是,明明在原地,卻很乾脆地捨棄這邊的肉身,逃逸到另外一個世界。一個充滿碗的世界,一個屬於夢的世界。

但所有的碗都叫天目碗的時候,就不得不從年分或作品系列,去拉長物名。

尤其是要回答客人為什麼天目碗要叫天目碗,或是這個天目碗跟那個天目碗的差別在哪裡,雁子會特別頭痛,覺得自己的大腦開始凹陷。

雁子認為,其中最大的差別,只在於為什麼這幾個中文字,會等於那幾個數字。

例如零等於零,是很好理解的,幾乎沒有動用到任何腦細胞。

至於天目碗等於十二萬,一般的腦細胞,基本上沒有任何可以連結兩者的神經路徑。

然而,零等於零,卻不需要解釋。

但雁子如果聽到談話的客人回說,那麼你的意思不就是,你等於你自己?

雁子一定會立刻否決,接著一併否定客人的認知能力和智力,並且耐心解釋:不,我不等於我自己;我只會等於我,自己也只會等於自己;沒有人可以在對話中,任意加上「自己」兩個字,就以為「自己」會輕易達成更多實質的共鳴。

自己只能是自己,不能成為人稱的影子或貓尾,刻意製造出複數的存在感;所以你也只能是你,你不會是你自己,因為這會對你跟自己跟你自己三者,都不公平。為了把話說清楚,雁子喪失了許多腦細胞;有些才剛互許終生的腦細胞,現已開始守寡。

通常,客人會放棄溝通,最多只想確認:所以為什麼這個天目碗等於十二萬?

不是的!

雁子總是想在這之前,先幫客人導正該有的觀念,例如:天目碗並不等於十二萬;天目碗只會小於等於天目碗,而十二萬只會不等於十二萬。

什麼?那為什麼零可以等於零,而不會大於或小於或不等於?客人生氣了。

所以零很完美啊。

雁子心想,如果人的智力可以等於零,那麼人將會很完美啊。但是人的智力通常會在零以外的數字間大幅擺盪,所以人不容易完美。

大於或小於,都是比較而來的符號,不等於則是無法比較,所以不列入討論之內,等同於不存在;在十二萬的世界裡,會有十一萬,也會有十三萬,但不會有十二萬的存在。

一如人的世界裡,如果這個人跟那個人的存在所代表的數字,都可以是零的話,那麼他們對於彼此而言都會是很完美的存在,不會需要增添加減乘除的外部手腳;就算真的動了什麼手腳,零無論如何,最終還是會等於零。

對零而言,沒有半點實質性的影響,只會有額外繁複華麗的運算,在跑動算式。

相較於零,在十二萬的世界,就會有投資的增貶,會有利息的浮動,會有交易手續費自動扣款,會有匯率差,會有幣值影響等,各式各樣的數字遊戲;最終,使用十二萬買進的東西,絕對不會等於十二萬的價值再賣出,尤其過程裡,額外需要投注的時間、心力、社交成本等等無形支付,則難以估計。

逃逸老師說,對啊,天目碗會小於等於天目碗確實可以理解。你的菊花形狀還是揉得不太能看,要再多練練才行。

雁子知道,雁子點點頭。

天目碗等於天目碗,要是粗心一點,就有機會變成一堆被烘烤過的碎土殘片,讓天目碗必然會小於或等於天目碗。

雁子持續出力,揉動著菊花形的土團,每次要捏陶之前,都得先練練土,練土不是像幫客人按摩肩膀那樣,用固定流程和力道就可以馬虎過去。

尤其不能放空,思考自己的邏輯問題,或關於天目碗的問題。

雁子很少洗到天目碗般的客人的頭,所以也很難回答其他不是天目碗的客人,關於什麼是天目碗的定義,雁子自己也上網查過,但當雁子知道天目碗也有分真的跟假的的時候,雁子就不再對天目碗有興趣。

真的天目碗就說自己是宋朝的,假的天目碗也說自己是宋朝的。這顯然是一個很嚴重的邏輯問題。

因為雁子每天都要洗很多人的頭,也要洗很多人的碗,所以在洗這些人頭和這些人碗的最後,雁子確認了一件事情,好的人頭,永遠都有很好的圓弧,造就很好的邏輯運行軌跡,這類人的頭,永遠沒有不好的邏輯問題。

好的碗也是,不管怎麼髒汙油膩,洗起來,還是會非常地有道理可言。

但是天目碗呢?碗就碗,一定要說自己是天目;天目就天目,一定要說自己是宋朝,問題出在哪裡呢?這裡的邏輯非常深奧。

尤其如何證明眼前的天目碗,是否真的源自宋朝?

首先,雁子需要先調整自己的肉身狀態,足以跨越現代的尺度,進入想像,成為宋朝人的肉身狀態。

唯有當雁子整個人的內外,都全然相信自己是個宋朝人的時候,再去凝視天目碗,才會有意義;透過長時間的凝視,接著閉上雙眼,用全身的細胞去感覺,如果可以回到過去,是不是不管死活,只要一摸這個碗,就能整個人都重新被扔進中央的那目中,再也不需要回來這邊的肉身了呢?

要摸碗通常都沒有那麼容易的,尤其宋朝滅去,死者為大。

幸運的是客人當中,雁子遇到一位號稱身價千萬的年邁老先生,說有一真品,出自惠孟臣之手的明朝茶壺,在拍賣會上買回之後,從來壺不離身,每天出門都得帶著,像帶著一間豪宅在路上走來走去。

想看嗎?老先生忍不住問。當然想。老先生彷彿要從體內挖出舍利一樣,小心又寶貝,把價值千萬的豪宅放在古琴桌上,讓雁子看個仔細。

老先生看雁子低身抬額看壺的樣子很尊敬,忍不住又問,想摸嗎?

當然想。

老先生就教雁子,先頂禮,像見真佛一樣,然後摸一摸佛身。既然已經是佛,自然不需要按摩,也不需要洗頭,雁子的興趣不是很大,但在這一看一摸之間,似乎已經消耗掉雁子此生所有的福報,甚至超貸都有可能,實在難以估計。

雁子按揉著掌中又變得陌生疏遠的土團,回想那次,為了體會變身成為一個宋朝人的感受,去研究宋朝的飲食,發現在宋朝時,發酵技術普及,造就民間許多麵點料理蓬勃發展;於是雁子認真買了麵粉,查好最快速簡易的饅頭做法,把時間都花在揉麵糰,蒸饅頭。

那段時間持續一個月,彷彿苦行僧般,早上十點去上髮廊的班,晚上八點拉門,九點半前打烊,十點回前老闆家繼續幫忙洗小吃店的碗,全部收到凌晨兩點結束,才能借用廚房,揉麵糰。

揉完蒸完也天亮,吃一吃,剛好直接睡到髮廊準備營業開店前,帶好幾顆饅頭出門上班,再次輪迴一天。

不管要吞下多少饅頭,雁子只想盡快把現代的這副身體細胞,全部吃換到變成一個宋朝人的肉身容器,同時,兩耳都塞著無線藍牙耳機,重複播放宋朝的古琴音樂;透過一邊打造外在的饅頭肉身,還要一邊催眠內在的古琴靈魂,與之共振;最好是把雁子的內外都灌注成一個宋朝強迫症的偏執狂,直到雁子徹徹底底相信自己全然是一個宋朝人的組成之後,再來到那些天目碗面前;不斷地睜大眼睛、瞇小眼睛,直到眼睛會說話,告訴雁子,說,哪一個碗,可以讓一個屬於宋朝的靈體,用意念回家。

雁子確實是回家了,但雁子是回到有室友同居的家裡,問室友有興趣一起去看看天目碗嗎,因為他實在看不出來真假。

室友一起去了。每天吃公司便當,寫程式打遊戲看漫畫的室友,看了五分鐘,就跟雁子說,上面寫的年分都是假的。

雁子問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看的?室友說看就知道,假的就是假的。

雁子捨棄饅頭肉身和古琴洗腦的苦修,重新回到逃逸教室繼續捏陶,絕口不提為了轉換跑道,異想天開先轉換體質,結果看不出天目碗的年分真偽,導致不敢投遞履歷,又因為室友一起去,幫忙看出了天目碗都是假的,讓兼了髮廊跟洗碗打工的雁子,決定繼續切出時間,以實習的名義去茶壺專賣的古董店裡應徵。

雁子實習的時間非常短,古董店一下就發現雁子會跟客人吵架。

雁子離職之前,沒有成功賣出過任何一個天目碗,他也曾經在那些天目碗當中不停掃視、不斷問自己到底要不要買?買一個來研究,好好感覺、參考造形?

雁子想做出一個屬於自己的碗。

逃逸教室去了快半年,沒有燒出任何東西,因為老師曾跟他說,雁子啊,你知道嗎?這個燒了就是燒了,沒辦法再變成別的東西,所以在拿去燒之前,真的要想清楚,一旦燒了就不能改變,這個東西在世界上,就永遠都會是這個樣子喔。

雁子記著這些話,每次捏好一個什麼小杯子或小盤子,就會再全部按回土裡;雁子無法相信那些是值得被徹底定形的存在,乾脆全部釋放回土裡,畢竟雁子沒有辦法確定那些是他真正渴望想要的東西;即便出自於他的雙手。

他更寧可誠實地捏回土中,讓那些剛剛是杯子或盤子的樣子的土,還能持續保有其他的造形機會和可塑性。

反而變成老師驚訝於雁子每次捏好的東西,下課前又全部不存在。

當老師又發現,雁子正安靜地把作品揉回土裡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碎念一下,說這樣對土也不好;但雁子依舊沒有一次能夠下定決心,把捏好的東西送去燒。

雁子一直在尋找自己想要的形狀。老師給的參考書都是不同的陶作造形,很多也很雜,看不完,但有一個陌生的詞彙,深深吸引著他。

在討論造形的時候,老師說,那就看你杯子下面要不要有腳。

雁子第一次聽到杯子有腳,問說是什麼意思,老師說,就是圈足,看你下面要不要有圈足,接著,老師隨手拿起幾件其他同學做好、準備要燒的作品,來給雁子看。

你看,這個就是有圈足,這個沒有圈足,有沒有?有腳跟沒有腳的,感覺很不一樣吧?不一定都要有腳,圈足是造形的一部分,你可以自己決定需不需要喔。

原來這就是腳。(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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