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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神神/ 肺片切碎 - 2之1

2020/07/26 05:30

圖◎郭鑒予

◎神神 圖◎郭鑒予

他是在十二月上旬出院的,到了中下旬武漢肺炎開始遍地開花,這一前一後的巧合,讓他深感神祕的天意與造化,就像曾經一個人自己撐傘,現在全世界陪他一起淋雨;就像許茹芸唱著:「我一哭全世界為我落淚」。

那時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叫「負壓隔離病房」,是因為有一天醫療實習團隊參訪,戶外教學似地,導覽這裡的空氣排抽系統;接著是設備保養測試,關起一道道門扇。這時他就會望向多層次深白色百葉窗,十一樓呼吸治療室,電視播放胡瓜主持的「醫師好辣」說有個黑道老大坐輪椅住院卻意外從高處墜樓,據說是他的太太推下去的。

護士剛好進房,說這個節目來賓有我們這邊的醫師耶!看《孤獨又燦爛的神──鬼怪》和《食神》,護士也會過來說自己也愛看港片和韓劇。他因為腸胃問題必須禁食,只能每天看美食節目,睡前看韓國「白種元老師街頭美食──香港篇」,十根手指塗滿鮮紅色指甲油的護士跑過來說:好邪惡喔半夜看這個!所謂消夜文。病人一天瘦一公斤是真的,好萊塢演員敬業為了角色而忽胖忽瘦也是真的,減肥是可能的,小S徐熙娣說沒有胖女人只有懶女人,雖然她常被台獨和女權罵。

後來他逐漸發現,整個治療區只有他一個人主掌唯一一支電視遙控器,因為其他病人都在全天候昏迷的狀態,只有一個微清醒的湖南籍老人床邊放收音機聽京劇,因為重聽擴音放得極大。有一次電視故障了,護士看他百無聊賴厭世臉,趕忙叫維修人員來修電視;還有一次打針,因為手臂太瘦找不到血管,重打了一次,他又露出厭世臉,護士趕緊替他按摩肩胛。

從加護病房轉到呼吸治療室的那天,他收到護士們如雪花飄來的卡片,想起「非親非故但仍有愛」這句話。有一個鑰匙圈上面刻著他的英譯名字,那是護士到西班牙度蜜月買來的。雖然曾經排班護士忘了給他洗澡,寒流深夜挖他起床脫光衣服渾身顫抖(即使一旁擺著烤燈);以及(幸好那時還沒有武漢肺炎)隔離衣穿脫麻煩,有時護士會乾脆把衣袍掛在床緣欄杆上,他會把那衣袍推遠再推遠。護士一班換過一班,意識模糊的他略為辨識:這個人皮膚好黃,那個人染髮褪色。

護士的制服隨職能區別有小碎花樣、暗紅色、粉紅色、正紅色、淡藍色,穿深藍色的是清潔人員,住院和主治醫師的白袍長度不同。護士學姊有一次很凶地罵學妹替病人泡牛奶速度太慢;還有一次看到兩個護士吵架,他有點尷尬,在白板上寫著「妳們不要吵架」。那時他的氣管切開了,還夢見自己去上手語教室,護士說之後會裝一個很像麥克風的小鈕扣就能說話了,他聽不懂,大概是名偵探柯南蝴蝶結發聲器要在昏厥的毛利小五郎背後,才能發聲。

第一次躺在救護車,很久以前,夢見晨間霧霾的馬路上,一輛救護車沒有載病患,司機悠閒地停在路邊,下車去買早餐(大概是饅頭夾蛋配豆漿等營養均衡的早餐)。熄了燈安靜的救護車,有股太平盛世之感。而他現在就躺在救護車上,戴著氧氣罩,一路顛簸震顫,響亮的鳴笛聲,殺出一條血路來,讓道的車輛東張西望,以前他會想:「聽到救護車聲音,卻不知道聲音從哪裡來,我該讓哪一邊?」那聲音曾是四面楚歌地包圍他,現在他就是那個聲音的源頭。

等不到病床的時候,三天兩天過去,他想到金門國民黨立委夾手珍夾到藍蟹螯的那一天迅速進台大醫院病房搏得新聞版面。他想自己現在,或許已經有了紫色的杵狀指,套上血氧量檢測器,想雙手合十祈禱也不行,檢測器會從手指滑落下來。他在此成為一個統計數字,就像武漢肺炎確診者會被分配到「案N」的編號,想像如果有一天當他們痊癒了,是否會舉辦個聚餐相互介紹:我是案X你是案Y他是案Z?

醒來的時候,不曉得嘴巴裡肥大的塑膠管線是什麼,只是想咬它。後來親戚們都換上隔離衣來看他,分配給家屬一人三十分鐘的探訪時間,早/中/晚各一次,響起空服員般的廣播國/台/客語念一遍探訪守則:今天天氣晴,攝氏二十五度,氣流平穩,他航行在恍惚的夢境,橢圓形的窗子是為了避免逃生乘客破窗出去,被稜角割傷自己。

那似乎是高成本大製作的夢境片場,剪輯選材自他三十年記憶。夢見自己被歹徒綁票連忙掙脫繩索,對應現實是:他把身上的管線都拔掉了,半夜護士呼叫家屬來,拔掉一根管線護士就要寫一份報告。然後他的手腳真的就被綑綁起來了,他不喜歡被綁起來的感覺,北島的詩:生活是一張網,「網」有糸繩織結,他想當時已「惘」然更為貼切。

他的時間觀被一小時收縮一次的自動血壓測量器給劃分開來。媽媽說你已經躺一個多月了,爸爸說你的大腿和我的手臂一樣粗,他驚覺先前不斷在一幕一幕夢境流浪,那個就叫「昏迷」。想起小學星期六上午還要去學校參加中華民國升旗典禮,看那個上面有國民黨黨徽(白日或白目)的青天滿地紅,因為沒吃早餐差點暈倒,眼前斷片像一整座巴黎聖母院馬賽克彩繪玻璃集體粉碎。

在禁止使用電器的加護病房,想起沙漠旅人說:「Wi-Fi就是我的綠洲」。每一天平躺望著天花板上的白熾光燈管,光線蜷曲起來,浮現甲骨文、片假名、諺文、梵文、藏文等幻象,又像是煙篆:煙縷形成圓曲的篆字。他的氣管切開,失去一部分語言能力,只能把掛在病房的小白板拿起來寫,懷疑自己寫不出漢字了,側勒弩趯策掠啄磔,彷彿有飛鳥、野馬、箭矢落在大漠草原,或許當時寫的是筆畫繁複的「西夏文」?

病人是一個統計數字,但護士醫師會將「它」還原成「他」:活生生的人。例如定時翻身,提醒他不是植物而是人類;例如連名帶姓喊他,量一次血壓抽一次血就要確認他的出生年月日。常聽見護士們聊八卦,雖然嫌吵,但就像遊覽車司機很無聊偶爾還是要瞄一下手機追劇。禁食的時候,看到護士們訂便當,牛腩燴飯什錦烏龍泡菜冬粉(必定配手搖飲),他跟護士要了一張點菜單,看著菜名充飢。日劇《天皇的御廚》有一幕主角哥哥死前,看著弟弟擔任天皇御廚所製作的菜單,一道一道念出菜名。

他在昏迷的時候曾夢見自己在擬一份告別式的來賓名單,像婚禮一樣搞不定座位誰和誰要避開(例如前任戀人們),但或許他們一個都不會來,由時薪一百塊的臨時演員充當來賓獻花送行,以及議員、立委上台廢話致詞(有時還會記錯往生者的姓名),罐頭塔有舒跑和麥香紅茶,發燒的他曾喝過加熱後像撒隆巴斯貼布的沙士汽水。

醒來脫離險境,他才知道自己一度命危,醫師通常會把最壞的打算(例如五成死亡率)說在前頭,另五成的存活率則適合藏在「神學」。不久之後,他看到武漢肺炎延至南歐,義大利一名神父到醫院為信徒禱告,最後讓自己也染病了。他想起自己那時候的一瞬甦醒,或許就是棺材製造廠和焚化爐「咔」停下機器聲響的一瞬,全世界安靜了起來。

急診室→觀察區→加護病房→呼吸治療室→普通病房,他想起尼安德塔人猿人智人直立人的演化路線。缺乏營養的時候,除了注射葡萄糖,護士餵他一種給嬰兒吃的小分子奶粉(NT$2500/day),那讓他感覺自己變成嬰兒,幾乎重新學習翻身起立站定抬腿和走動(最後才是蹲下)。他想起錯過了自己的童年,沒有留下太多攝影和靈光,現在竟然都有了。

等到他能下床了,就坐著輪椅逛兩三圈這一區病房,從癌症病房的透明玻璃窗看到裡面有人彈吉他,布條寫著生日快樂,但沒有蛋糕,也許化療的病人要禁食?轉到普通病房的時候,他想回歸社會的時刻又更近了一點,電影《刺激1995》演一個黑人出獄後,最後只能上吊自殺。忽然甜蜜的幸福感湧上來,並不是因為他吃了蛋糕,而是這段時光他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了。

出院後,他第一次感覺自己身體更為好轉,是一月總統大選,移動著微病體走路去投票,同樣是住所對面那一間國民小學當投票所,上一屆在一樓,這一屆在二樓,他多爬了一層樓梯,微喘但還行,手發抖印泥蓋出疊印,仍算是有效票。看到新聞說有個血癌患者提早出院為了投票,但等不到投票那一刻就逝世了。開票的那天,他吃披薩喝無糖汽水,看小英總統的就職演說,想到自己終於不用當韓氏王朝的子民,鬆了一口氣。

十二月左右在報紙版面六分之一角落看到武漢華南市場傳出肺炎的消息,直覺交代家人口罩多買幾盒,未來也許會用到。但這個未來很快就來了,現在看到路人排隊買口罩,只會納悶地想到葡式蛋塔或行天宮點光明燈。「社交距離」實行後,排隊的隊伍更長了,每個人像字元之間隔著許多空白鍵,是孤僻反社會詩人很好的借題發揮機會,至於電影院表演廳排成中華民國「梅花座」該不會是象徵我們要隔開大中華?

偶爾他仍會蒙太奇拼貼病房記憶,例如,在急診室看到外籍看護打老人一巴掌;也有外籍看護一整天滑手機直播給遠在故鄉的女兒說:「我很想你」。至於在普通病房,隔壁一個糖尿病老人雙眼失明,半夜下床誤闖到他的床邊,模樣像幽靈。以及聽見癡呆老人用台語喊:「日本人要回去了。」頻頻喊著好幾次,沒有親人探望,只能用零碎語言聊慰寂寞。住院醫師巡房的時候,因為聽不懂老人的台語,只能暫時放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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