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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呂政達/魔王的血管

2020/08/17 05:30

圖◎唐壽南

◎呂政達 圖◎唐壽南

那名叫琪琪的護理師持消毒藥水款款走來,你已在床上躺著,她執起你的左手臂翻看,那是她的戰場,「你知道嗎?」她說,「你現在是我們這裡的魔王。」你想起身,為這項新頭銜發表感言。躺好,護理師琪琪說,「這塊淤青是來亂的嗎?」

消毒藥水味,一切感覺怎麼如此熟悉,你憶起艾略特長詩《荒原》的字句,在荒原,「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迸生著紫丁香,從死沉沉的土地,雜混著記憶和欲望。」第一輪的插針和量血壓後,這間洗腎室就如艾略特般寂靜,春天的雨絲打在窗外,夜裡招喚飢餓的欲望。

護理師琪琪走得如此迅速,有太多手臂和血管在沉默間哭喊她的降臨。你分到的那一刻鐘,現在,她是你的生命女神,你的救星,提詞者,你血管的引道人。

有一幕情景――而你置身其間――四月,那個殘酷的月份,你的血管變得難打後,年輕的護理師圍繞琪琪,看她端詳你僅有的左手臂,解說病理和血液的流向,百忙間,護理師旭旭用橡皮管綁住你的右腳踝,嘖嘖:「怎麼,你的腳也變硬了。」你躺著,分神到手腳的感官,有如兩齣同時上演的獨幕劇,畫面像極林布蘭的《解剖課》,你躺在那幅畫屍體的位置,流露出空洞又哀傷的眼神,「希望我的展覽,對台灣醫療做出貢獻。」

空氣冷峻如墓地,足夠殺死寫一首福音的靈感。消毒藥水味頑皮地跳躍過你的身體,而你仍張開眼睛,「嘿,我不是墓碑。」你感覺傷口的疼痛,異常地清醒著,魔王的血管,你有時幻想你的血液是綠色的,如面對佛陀的魔王波旬,或者,《異形》那部電影裡,外星生物的血如此具有腐蝕性。

四月的荒原,雷聲的預言和必死者的遊行。你那條靜脈血管仍如乾涸的米開朗基羅壁畫。等待雨絲的平原。但你的生命就倚賴這根血管的輸送了。你努力按摩、熱敷,夢見魔王攫走你的血管獰笑,舒伯特寒夜裡的懷抱也救不了你。你帶著這根血管走路、上床,坐捷運,把它當做最親愛的撫摩,說悄悄話:「嘿,你別拋棄我。」連老婆都倍覺臉紅。好像,你的生命的目的,就只剩下這根血管,「你是我一切的一切,我生下來,只是為你服務。」但願,生命真有如此單純。

只是,從此生命中擠出片刻的歡愉,都會被血管無情地吸走。你辛辛苦苦寫出一篇散文,刊登在報紙副刊,向外界公開證明:「最少我的腦細胞尚未罷工。」或者你的高中同學安排週日的出遊,你轉念就想到這根血管,血液裡灌入了冰水,頹廢從此變成了你的自畫像。「我必須有更多時間跟我的血管相處。」你回絕了那場旅行的邀請,躲在房間內勤奮按摩。

按摩的時間如此稀少珍貴,每當你不得不躺在床上等待護理師琪琪現身,如同面對阿努比斯那胡狼頭的神,「你今天血管情形如何?」是審判時唯一的問題,你的心臟放在天秤上和羽毛一起稱重量,而你多麼希望,放在羽毛另一端的是你的一滴血。

來了走了,在洗腎室內,容不下告別的時候。你對面那九十歲的老人,缺了牙又重聽,常被年輕的護理師嘲弄。你常常聽見老人吃力地講起年輕時在日本當導遊的故事,如同一條長河攤開,疲倦了,就躺在洗腎室的一個角落。那天,換了另外的病患,幾個禮拜過去,你好奇探問,護理師如此描寫訣別:「死了,喉嚨嗆到送到急診來不及了。」但沒有真正的告別,你在漫長的過程中瞧向對岸,總覺得那叫做長河的老人只是請了一個假,有一天,還會由他的印尼女傭推進冷氣房,吵吵鬧鬧上岸。

在洗腎室,生死是注射了麻醉藥的,你無法辨認對死亡真實的感覺。「我躺的這張床,曾經有多少人躺過、死過呢?」對不起,你這樣想,每個進到洗腎室的病人都是跟生命請了假的。

那名叫茹茹的護理師早早將你發配邊疆,只差臉上沒有刺配兩行字:「魔王。」茹茹說,「我不做沒有把握的事,」你本來想回應:「我也是。」哈,我聽見冥王的嘲笑。

「禮拜六我沒有外援,我擔心把你的血管打壞。」於是,那個禮拜六,你班師回朝,回到七年前待過的本館,接受另一場審判,更多的護理師圍繞你的血管。環繞著印尼女傭的絮絮雜語,你戴上口罩卻無法阻絕思緒,覺得自己其實是一座島嶼。應該寫信給疫情指揮官,請發明同時阻絕所有感官的口罩。請找到一顆比羽毛還輕的心臟。

對著發生在你身體上的疼痛,你愈來愈像是一名旁觀者了。那名叫方方的護理師將你的左手臂刺上三針全敗北,你聽見手臂的哀號,如圍城內的守軍,沒有可以再下針的土地了,她抓起你的右腳,這是你最後的處女地了,你再無可供征服的疆域了,一陣疼痛後,護理師方方說:「我已盡力了。」你反過來安慰她:「我知道你盡力了。」其實你是想跟你的血管說:「我知道,你也盡力了。」你盡力地承受,但命運總有扭轉的時刻,像是俄國沙皇統治下的人民。

急電那名叫琪琪的護理師,像西部電影裡的騎兵,吹號角款款而來。她只輕輕說了一句:「你這條血管要好好休息了。」將針插向另一條血管,血液在左手臂歡唱,奔走,每滴血都長了翅膀,這是一首催眠曲,溫暖的風吹來。

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五月,是微光和五色鳥啼唱的月份,是有情的木棉花和無情的墜落,魔王的斗篷輕輕滑落。你仍定時走進洗腎室,你努力按摩,照遠紅外線,護理師方方看著你說:「好了,今天很順利。」你跟她道謝,「下一次呢,還是琪琪來打針嗎?」方方為這一切下了註腳:「喔,過了今天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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