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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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鍾文音/小包袱 - 2之1

2020/12/08 05:30

圖◎吳孟芸

◎鍾文音 圖◎吳孟芸

過了這麼多年,她想起人生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把母親送去安養院。

每回想起母親人生末路就有心痛的感覺,久了成了隱形傷口。一開始經常打開房門才想起母親已經不在隔壁房間了,她一直沒有去收拾母親的房間,往往因為被愧疚感給淹沒。

當時因好朋友的母親入住安養院,說是很不錯,建議已然快呈現崩潰狀態的她也可以考慮讓母親進駐。那陣子她正為找不到適任的看護來家裡而苦惱,雖然她的企業教育訓練的課程工作可以調配彈性時間,但長久之計或許安養院是條路,畢竟她只有一個人,沒有額外的人手。

於是她去參觀朋友介紹的這家安養中心,位在郊山,視野遼闊,安養房間外有一條長廊,老人家們可以站在陽台眺望雲彩流動,聽風的聲音。她從重度臥床者、半自主者、可自主但沐浴或散步需人陪伴者到可自主但年事已高者的房間一路參觀下來,她的母親屬於第三類,可以緩慢走動,行動還算自主,但因脆弱且有慢性病,所以仍須有人料理與陪同特殊狀態。大部分的家屬都不選比較貴的單人房,單人房雖然安靜,但卻隱藏危險,且也太寂寞。

來到安養院不就是為了多吸一口人氣嗎,這裡最不需要的就是安靜。

最終讓她下決定是因為看到安養中心竟設有才藝班,她想這樣母親就不會無聊了,母親有著那個年代女性的老派手藝,會編織毛衣毛帽、手串珠子項鍊等,她都沒有遺傳這些手作能力。

母親看著女兒收拾著自己的物品時說,妳該不會不要我了吧?要把我像東西丟出去啊?

她說怎麼會,我是把妳送到更好的地方去安養,這樣我才放心啊。

她幫母親安排入住三人房,其中室友說話含混不清,一個半失智,三個人就屬她的母親最清醒。帶母親去認識環境,她忐忑而仔細地觀察著母親的神色,發現母親並無不悅,反倒張著好奇的眼神看著四周。回房間後,她幫母親鋪床,擺放母親的物品,將一些個人用品放到置物櫃,衣服吊到衣櫥裡,她還買了除濕包,山上濕氣重,打開薰衣草香氛包,讓床頭櫃有香味襲來。和母親說再見時,母親頭也不抬地只是揮揮手。她望著拉張椅子坐在長廊的母親側影逐漸在日光隱到山頭之後跟著黯淡下來。

一路搭公車下山,心裡卻像擱著大石頭地沉重,房子沒有母親的呻吟,也沒有母親老怨著為何還不死的間歇性歎氣聲,安安靜靜的空間,怎麼聞起來都是悲傷的味道,彷彿母親的哀怨感彌漫整個房子。一天天死過去的氣味少了母親竟顯得更死寂了。她以為讓母親到有人可以照料之處應可讓自己的心安妥下來,未想不僅不得安心,且還整晚掛著,以往母親在隔壁房,想看她就看她,現下突然隔了千山萬水似的。她想起以前母親想念自己應該也是這樣的吧,據說她還是嬰孩時,就經常在機場轉機,香港是中介站,三個月被父親抱去,三個月被母親抱回,兩邊各養三個月。父親在香港,母親在台灣,有好幾年母親還因此住到了桃園,因為離機場近。為何父親不乾脆跟著過來?她一直覺得很奇怪,好像嬰孩時自己被丟包似的。母親卻從沒仔細回過話,只說父親不能來。為何不能來?母親沉默。但她有記憶以來就只有母親,彷彿她是無父的人。母親說,來來回回在香港接送就那麼兩年,兩年後我就徹底和妳父親斷了,有一次沒應約去機場,此後就將所有的訊息切斷。

她的理解是父親在那邊有家庭。母親脾氣又硬,等不到希望就乾脆自己給自己希望,她曾是母親的希望。她念國一就開始戴牙套,在當時很少見,那時多少人只求溫飽,誰會想要花大錢幫女兒整牙。她整晚一直翻來覆去,被往事翻得如搭船般暈眩,直盼到天亮,趕緊草草梳洗,打開冰箱喝了杯低脂牛奶,看了冰箱門外貼的紙條寫著:「身手鑰錢花」,提醒要記得帶身分證、手機、鑰匙、錢包、老花眼鏡。然後去巷口買了母親愛吃的早餐,等著搭開往山上的第一班公車。

打著呵欠等公車,她想起誰寫過的:「這樣過分地早起只會使人變 笨。」喔,卡夫卡,她笑著想起是他寫的,高中校刊社團就讀過的小說,除了記得醒來卻變成一條蟲之外,就只記得這句話。

第一班公車看起來也睡眠不足似地緩慢馳來,車上只有零零落落的幾個中老年人,她自問著難道自己也屬於這一邊了?剛剛踏上公車踏板時,還感到膝蓋有點痛。所有的曲線都往下掉,只有體重往上升。她突然感到害怕,一陣恐慌感,心裡空洞洞的。母親都八十幾了,她自己也五十了,眼看自己後面還有個三十年光景,看到母親晚景,自己孤家寡人,突然覺得有個老伴也不錯,但去哪找老伴?

母親看到她來,眼神閃爍孩子氣,那種妳沒有不要我了的表情讓她看得心痛。

母親隔壁床的失智奶奶桌前一堆食物,邊吃邊說著我吃過了嗎?她回失智奶奶說吃過了,剛剛才吃呢。失智奶奶喔了一聲,但沒隔多久,又問著我吃過了嗎?或問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她說白天,老奶奶哦了一聲。過了一晌又問,她又答說白天。老奶奶又哦了一聲。她跟老奶奶說看起來亮亮的,就是白天,暗暗的就是晚上喔。老奶奶點頭,但隔沒多久又問,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

於是,她後來就不再接話了,任那老奶奶像是自動播放機似的不斷的聲音迴旋倒帶,蒼啞的喃喃低音飄在空氣中無人回應。

母親吃了一點她帶來的粥,母親解除被遺棄的傷心,母親開始吃早餐,還興致勃勃說要去上才藝班。哪裡想到,來到才藝中心卻沒開。院方解釋因為沒有幾個人會去上課,人數不夠就開不了課,請不了老師。打開抽屜,為母親帶來的手藝材料,一樣也沒動過。

過了一段時間,她才發現安養中心入住的人也分本省掛與外省掛,且彼此之間暗藏階級,入住前的身分成了一條隱形分野線。有一個之前當裁縫的人竟被某個軍官老太太擋下,不讓那個裁縫老太太進去玩打擊樂器。打擊樂器教室是所有才藝教室唯一有人氣的,爺爺奶奶們隨意亂敲亂打,都能獲得快感。裁縫老太太轉身就走,跑去和她母親聊天,從此成了母親能說上話的少數人之一。小團體小圈圈,到老到死都還有。

老人欺侮老人,或者至親殺死至親。闖進安養中心的丈夫,企圖用棉被悶死太太,被發現後接著用鹽酸倒入太太口中與自己嘴裡,安養中心的電視播放著新聞,她看著電視新聞瞬間想找老伴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可能找到的只是冤親債主。

觀看電視的老人們都沒有表情,彷彿他們就是那個甜美主播口中的悲慘太太,只求一死卻不死,度過來到安養中心漫漫長夜的掙扎之後,都安靜了下來。或者開始日夜不分,冷熱不管,生熟不識。

有一回她去探望母親,看到電視老是停在民視甩耳光之類的八點檔或者歌仔戲之類的節目,她正拿起電視遙控器,就被母親抓著手,暗示她別轉,她一轉頭見到幾個肥胖老婦人準備向她射來飛刀,她才知道原來連這裡的交誼廳都是有地盤的,長年被幾個住久的凶悍老人霸占。母親也不愛看電視,也不喜歡在公共空間坐太久,要不然以她的個性大概也會去跟中心的人嚷嚷幾聲了。

吃飽了嗎?還在餐桌上,那個老人就不斷說著這句話。

這裡也搞霸凌,比如那個因兒子過世而被兒媳婦送來安養中心的老太太,和家人唯一的聯繫就是固定每天六點半打電話給孫子,但她又記不得自己打過電話沒,於是只要看見人就會問我打了沒?有一天大家就說好聯合來欺騙這個健忘症老太太。只要她問我打了沒?大家就說打了打過了。老太太哦了一聲,過沒多久又問我打了沒?大家又說打了打過了。就這樣一整天,老太太相信自己打過電話了。一整個禮拜下來,他們都跟這位老太太說打過了,於是老太太都沒有打電話給孫子。有一天老太太的兒媳婦跑來安養中心,以為婆婆發生事情,怎麼一個禮拜都沒有打電話給孫子(孫子也過一個禮拜才說),為此事情才揭開來,安養中心主任告誡老人們,不可以聯合欺侮任何一個人。但人的習性不可能因為告誡而改變,何況老人們也只是帶著往日的習慣來到這裡,有的人連自己是誰也不認識了,大概也是瞎起鬨,不過就是同一個泥沼之中的可憐人。(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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