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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城北舊事】郝譽翔／附魔者
◎郝譽翔
◎郝譽翔
L是我國中的死黨，被我拉去戲院看《俘虜》後，也一起淪陷成為坂本龍一的粉絲。
有時我甚至分不清，到底L和我誰比較瘋狂？反正在別的同學眼中，都是瘋子無誤。我們曾因為坂本龍一的海報太少，便異想天開一個自救的辦法，租《俘虜》的錄影帶用電視播放，而只要螢幕上一出現坂本龍一，就立刻猛按快門。我們整整拍了十卷的底片後，興沖沖拿去士林國中旁的照相館洗，可惜攝影技術實在太差，洗出來的照片鬼影幢幢，差點沒嚇壞了照相館的老闆。
老闆的兒子也讀士林國中，比我們高一屆，長得十分清秀，沒看過皮膚那麼白淨的男孩。他大多坐在櫃台後面，看著我們一面挑選照片，一面興奮尖叫和笑鬧，卻還始終面帶微笑不動如山，也從不制止或驅趕我們。我們後來常去洗照片，也忘了究竟是為了坂本龍一？還是為了他？
我們其實全在苦中作樂。當時士林國中的課業壓力很大，每天少說也有十次以上的小考，考不到滿分，挨打上百下是家常便飯。尤其我是化學白癡，上理化課常被老師拿書敲頭―—不是輕敲，而是狠狠地打，沒被打成腦震盪也是奇蹟。L的境遇也好不到哪裡去，她和我的成績在全班都是吊車尾，好幾次被老師點名罰站，罵我們是「害群之馬」，拖垮全班月考的平均。
如今相隔快四十年，我卻還能清楚回想起，自己被當眾羞辱的憤怒，以及巨大的恨。幸好我的性格比較駑鈍，反應總是慢人一步，就連恨也是，只覺那恨說不出口，無以名之，就像是附魔。
但L卻不然，她的個性鮮明又激烈。有一回她沒回答考卷，光在背面寫滿「坂本龍一」四個字，寫了上百次不只，層層疊疊，幾乎沒留下一點空白，被老師發現後，氣得打了她一巴掌。L趴在桌上痛哭，把考卷用掌心捏成一團，然後抬起脹紅的臉，雙眼布滿了血絲，嘴唇顫抖咬著牙對我說：「我要復仇！我要復仇！」當許多年以後，我讀到了張愛玲〈弟弟〉一文，描寫弟弟挨了父親一耳光後，張愛玲衝到浴室，面對鏡子看著自己掣動的臉，淚滔滔流下說：「我要報仇。」我就不禁想起了L。
但十三歲的我們當然沒有能力復仇，只能把仇吞進了自己的體內，久而久之就麻痺了，變成一個怪物也不自知。當L的母親知道這件事後，也不是找老師理論，而是把她珍藏的坂本龍一海報全撕了。她告訴我這件事時，我覺得她不再憤怒，而是更像一隻傷痕累累縮在陰暗角落的獸。緊接著我們就升上了國三，陷入昏天暗地的大考小考，連喘息的空間也沒有，而我們依然是坂本龍一的粉絲，只不過那份著迷混入了更多的絕望之情，總覺得自己即將沒頂。
於是我們的熱情就這樣一點一滴被消耗光了，就連友情也是。國中畢業後，我和L考入不同的高中，竟就這樣斷了聯繫。我對L的家庭背景一無所悉，只知道她似乎住在仰德大道的豪宅。如今我每每經過那條美麗的山路，總不禁想起了她，想起了在遙遠的從前，我們那段曾經一起被坂本龍一所莫名點燃了的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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