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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薛好薰/網字

2022/01/02 05:30

圖◎吳怡欣

◎薛好薰 圖◎吳怡欣

多年前,父親大腿根上的脂肪瘤手術過後,我陪他去醫院回診。一個個病患纏繞著繃帶、拄了枴杖或被輪椅推送著之後,許久許久,才開了門出來,牆上的燈號彷彿停格似地忘了更新。漫長的等待,令病者恍如更沉痾,並且瘟疫似地傳染,連陪診者也一一跟著病與痛了。我只好拿起牆邊被冷落的書報架上報紙,一份換過一份,阻絕病痛上身。

正巧看到自己的文章刊登。

這些早忘了多久以前投的稿件,總在一些奇妙的時刻出現。每每被生活及工作耗竭所有情緒、知覺,當生活再無可期待時,文章的出現總提醒自己要心存感激,那被遺忘的自己,曾在過去某段時間努力寫稿,製造一些小驚喜,從遠遠幾個月前投擲過來,讓委靡的我稍稍振奮了,產生繼續往下走的動力。而如今,在此等待得燈盡油枯的時刻,我又收到這樣的禮了。接著,便遞給一旁的父親看。

有某種異樣感覺,在慢了好幾拍以後才驀然出現──從不曾和父親談及我的寫作,直到此刻,我才好奇他的反應會是如何?

父親有初中學歷,但印象裡從未見過他閱讀書報。母親在我們成年後才隱約透露父親初中時留級過。那背著父親的悄悄話,以及母親吐露時閃爍的眼光、飄忽的語氣,讓人感覺她像揭露了家族祕密似地,仔細推敲起來意思是:他讀書不太行。

父親因跑遠洋漁船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長久缺席。而即使在家,也因嚴肅寡言、脾氣暴躁而難以親近。直到我們都成年,父親的脾氣也隨著體力衰弱而消褪,我才向他旁敲側擊過去的求學生涯。得到的說法是:他時常翻牆出校門去看電影、混彈子房、養鴿……不知為何,他說起荒唐少年事,神情竟是些許得意。我摸索出他話中有個明顯小夾層,彷彿有意讓人發現似地虛掩著,揭開後一目瞭然:是因為沒興趣讀書才導致留級。他不是傻瓜。

彷彿為了證明,他補充:當年退伍後,光憑說明書的線路圖,便能組裝留聲機、開起電器行。後來轉職去跑遠洋漁船,雖然不懂外文,但是自己看圖研究線路便通過考試,順利上遠洋漁船負責維修機器,很快由二俥晉升輪機長。這項專長讓他小有名氣,在汪洋中作業時,常有船隻以無線電求救。父親得意地說,有次一艘船故障,停俥了幾日,好不容易聯絡上他幫忙救援。父親只不過順著電路、管線來回巡視幾趟便找出原因,排除障礙,順便指點對方,扳動幾個開關就恢復運轉。

也許如此,父親對我從小就嗜讀密密麻麻的文字,總是斥喝:讀那些有的沒的做啥用?每每在「有的沒的」四個字上畫線又加粗框,充滿鄙夷。

不准看閒書,除了怕影響功課,還有一個奇怪的原因:父親覺得自己眼力忒好,而我們姊弟上國中後卻都戴上眼鏡,再讀這閒書近視度數豈不更嚴重?

於是,每當我讀課外讀物便像偷看禁書般戒慎,一旦被父親發覺,哪管書是買的、借來的,他拿了便撕毀。

為此,年少的我對父親充滿怨怒,雖不敢正面反抗,但內心積蓄一股滾滾岩漿,隨時都會爆發。我自認為所泅泳的書海比他征討的海洋來得寬闊,更何況,要看清事物,所憑恃的不僅僅是視力而已。

所幸,他不在家的時候居多,我可以盡情揮霍自己的青春和眼力。

因為閱讀,也開始執筆書寫。父親早就知情,卻從未提起。這次將作品遞到父親眼前,或許下意識裡想當面詢問。

父親看報後,原本候診過久而不耐的愁容上竟閃過一絲光采,眼睛快速瞥過周遭病者及陪病者。猝不及防地拋出一句:「寫這會使按怎?」

會使按怎?我囁嚅地重複一遍,真是大哉問。

這個問題,我也常常自問。

答案像吹出的大大小小五彩泡沫,看似反射著華麗晶瑩,但總沒有一個可以確切捉在手上的。於是試探性拋出一個簡陋但可以應急的答案:「有稿費。」父親似乎很滿意地點點頭,讓我過關。

但他並不知道,我的書寫常常陷入巨大的情緒波濤中,像發現魚群時卻找不到適合的地方下錨,船可能隨著海流漂走,魚群可能倏忽游開;總是感覺別人只要一撒網便有滿滿的漁獲,而自己卻苦苦等魚上鉤,等到收線時,卻只有一些下雜魚、甚至漂流廢棄物,種種焦慮、懊惱……好像海中亂流在夜裡翻攪,無法成眠。分不清書寫是一種腦力還是體力活,每完成作品,總像虛脫般,好一陣子才能恢復。而書寫的付出和稿費報酬完全不成比例。「稿酬」其實最不適合被當成從事書寫的理由。然而,我也不能給一個更好的說法。

過去父親想禁止我看閒書,或許曾預料到這一步?

我在工作之餘攢積一些零碎時間開始書寫,寫的應該就是他所謂的「閒書」,不知他做何感想?不看書報的他讀過我的作品嗎?會驚訝我筆下所勾勒的他嗎……種種疑惑我一直無法問出口。但就在這天,父親的眉眼間的笑意,那往周遭一溜的瞬間眼神,這一切似乎毋須多問。

只是,父親的問話卻持續在我腦中洄瀾,拍岸。

寫這會使按怎?

有多少人可以說得清書寫的欲望?有多少人像我這樣不明所以,就在思潮中打撈文字以自樂、甚或自苦?

父親應該記得我曾詢問他海上的事,我有意以寫作為名,讓退休後窩居陸地的他,在靜默時可以反芻陳年記憶,對人傾吐。藉著這些話題,填補他長期在家庭中缺席所造成的距離。

而父親的回應也遠遠超乎我預期。他不厭其煩反覆解說,這是我自有記憶以來,他唯一教導過我的事。但他所津津訴說的,並非我想探知的海。

我關注的是種種水族習性、生態,而他追逐可食用的各種漁獲,我們以不同目的向魚趨近。各自的選擇不同,我所預期的和他的敘述彼此錯身,且愈來愈偏斜。我驚覺地繞路回來跟上他,但聽著聽著,慢慢察覺,父親結束海上漂泊回歸陸地,仿如海明威筆下的桑蒂阿哥,心底羼雜著和龐然的馬林魚奮鬥獲勝的成就感,與伴隨而來的巨大疲累,以及,最後卻帶回一條魚骨骸的無以言宣的孤寂與悵惘。任誰,也無法體會他的堅持、挫折,與獨自忍受的種種過程。

於是,當父親離開縱橫一輩子的浩瀚場域,每天窩居在家,像艘退役的船頹然擱放著,一任身體心智日益鏽蝕風化,比起在海上消蝕得更快速,令人憂懼。我只能從閱讀中想像著父親與海的故事,也試圖請父親重新返航記憶中漂泊大半輩子的海,並寫下來給我。

父親照例地不置可否。我已經習慣他不輕易允諾。

後來,有次在例行的電腦視訊中,我又重提此事,他面帶難色,囁嚅地說,很多字都不記得了,不會寫。

這看似溫溫的話卻讓我的心像被滾沸的水燙了一下。當我書寫時,往往思緒如魚球倏忽來去,總要苦苦追趕。而我竟忘記,對父親而言,文字比魚滑溜,更難捕捉。但為了滿足我,似乎默默嘗試良久,在開口說出「不會寫」前,得經過多久的掙扎?不知為何,那抱歉的臉容令我覺得自己太過粗心。

我沒有進一步追問他心裡想告訴我的是什麼?那難以表達的也許是文字本身過於單薄,無以承載他的生命故事。

錯過了那追問的時刻,如今我仍一直懊悔著。過沒幾個月,父親因車禍意外過世,他的生命故事便永遠,永遠沉沒入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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