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召喚術】 張惠菁／開往亞洲的快船

◎張惠菁

◎張惠菁

書中的那位女士，活在十八世紀。

她用十八世紀的手寫信，十八世紀的胸腔歎息。她移動她那十八世紀的身體，踏上巨大的木造船艦，船桅上飄揚著不列顛的旗。那時，不列顛開始出現在地球上各個地方，以一個帝國的模樣。打完一場七年戰爭，在孟加拉發動了戰役，在澳大利亞登上陸地。不久之後，馬戛爾尼就要到北京，帶著一大群人，還有天文模型、鐘錶、瑋緻活瓷器，走進乾隆皇帝的朝廷。那年太空中一塊巨大的黑色石板，偵測到奇異的、人耳不可聞的聲波，叫做兩個帝國的語言歪斜地碰撞在一起。

書中的那位女士，她知道一些，不知道一些。她知道她搭乘的船，在直布羅陀外海被攔截，她被帶到摩洛哥的蘇丹面前；她不知道她原來是一位外交人質，蘇丹在向不列顛政府表達怒氣。等她回到倫敦，結了婚，生活在市井之間，她知道報上寫著英國東印度公司的進境，法國人被趕出了印度；她不知道歐陸戰爭過度，阿姆斯特丹銀行爆發危機，曼島被英國王室收為領土，熱內亞缺糧，丈夫在歐洲的生意即將崩潰。她知道丈夫投資佛羅里達；她不知道他的資金撐不到最後。她知道丈夫破產後的再次一搏是去印度；她不知道他會不會成功，會不會回來，她帶女兒搭上開往亞洲的快船，即將去到的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然後，過了兩個印度的雨季，她知道她病了，知道她想要離開丈夫，一個人去旅行；她不知道她能活多久，就去了內陸，沒有不列顛女人曾經踏足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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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書頁裡抬起頭，我覺得她看向了我的方向。我告訴自己，她不在這裡，她不是我。但依然，我感到了那股窸窣，微微的風，從她的世界吹到我這裡來。有時是海風，帶著鹽分，熱而黏滯。有時是山谷乾冷的風，與無法理解的唱誦。我在觀察，在提醒自己，是不是太過同理了一個十八世紀、乘快船抵達亞洲的女人，其實我是不可能完全了解她的。但是我記得自己，在報上看到廣場上的血，知道柏林圍牆倒塌，不知道即將而來的世界。知道我在紐約街頭，尋到一家素食小店喝了熱湯，不知道世貿大樓將要倒下。是這樣，知道眼前一點正在經歷的事，但不知道自己受著什麼更大力量的塑造，卻又在其中渴望自由，使我感到她就是我，如同或許你也會覺得，我就是你。

書中的那位女士，她並不抬頭望。她只是走到了，我們無數人的時間像天體一樣重疊的地方。●

■【召喚術】隔週週五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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