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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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陳淑瑤/目部 - 2之2

2022/02/12 05:30

圖◎唐壽南

◎陳淑瑤 圖◎唐壽南

二哥掛斷電話又打過來,把攏龍看到的事情告訴她,她連忙睜開眼睛,原來眼睛不能說閉就閉,她適應未來黯淡無光的行徑嚇到了攏龍。

他說姑姑,除了燒香拜拜閉著眼睛,吃飯的時候,連夾菜都閉著眼睛,在家裡走來走去,洗碗,講電話,拿東西找東西,開燈關燈,眼睛都沒張開,嘴沒在動,可是我又好像有聽到她在講話,我嘴也沒動,心裡在講話的時候,她好像有聽到眼睛突然睜得好開,嚇死人了,都做惡夢……

那麼大一個人,他在怕什麼……累就休息,醫生都說,最好就是多休息……不會了,我會跟他相對看……她乾笑掩飾羞惱。

結束談話前二哥又問起雨,她直起下巴眼睜了又閉,說落一下子,尾音揚起,聽起來像「落一鍋仔」。

她儘早上床,盡情閤上眼睛。閤上眼睛屋子也就蓋上了盒蓋,異常的電話往返像蝙蝠飛來繞去,暗懸在洞穴盡頭。她覺得眼睛一直在監視著耳朵,靠得好近卻什麼都看不到,有時眼珠鼓脹得像變形的水珠快要掉落,耳底傳來水滴聲。

攏龍收拾著行李,雖然關上房門進行,她都知道。臨別前一日攏龍買了一杯珍珠奶茶,趕在珍珠變硬前回來,屋底屋外尋喚古咕。

小犬未舞吠通知,大概看川金去翻弄那片不屬於他們的野外看傻眼了,或許她警告過牠莫叫,等她覺察腳步,人已經走近,她反射動作直起身,大步跨躍出田頭那片荒草叢,像隻水蛙乍跳出來。天眼斜出海面,僅剩下人眼,那螢光綠的運動衫,她知曉是攏龍,但第一時間看成她二哥的臉了。

珍珠奶茶教會孩子人生的兩難和折衷,少糖少冰,冰使珍珠變硬,但不冰不甜又不暢快。他搖晃杯子,搖晃籤筒那麼老練參透,感覺還有些小碎冰存在,黑珍珠像泡在泥巴水中的蛙眼圓滾滾。她鼓起臉頰猛然長吸上一囗,珍珠一顆顆列隊升起滑入苦燥的嘴。

你飛機票買了?她咀著彈牙的珍珠問他,小犬昂聲訓吠。

拔拔說……那個姑婆家離我補習班不遠,用走的就會到……攏龍說這話帶有內疚的語調,否則她會嗆得更凶。人記仇記恨,就是不記取歷史教訓,她萬萬沒料到他準備搬去姑婆那,姑婆家聽起來好像一個什麼無人島。

她窩在草澤中的腳在田土上回溫,無言以對,用那根比門牙粗的吸管呼吸所剩不多的珍珠,像個潛水夫似的。

天色從日暗加長成日暗矇矇。攏龍複習起他小時候和返鄉集合的堂兄弟姊妹比賽記誦的疊字形容詞,踏步踏的節奏,每下一個重音好像就有一個跟班走進行列:烏趖趖、烏嘛嘛、白蒼蒼、紅吱吱、青令令、黃兮兮……暗黑中飄浮著一對對有色的眼睛。她只跟他解釋烏趖趖的趖這個音,是蛇爬的動作,「一尾蛇在那趖來趖去」,其實天不會暗到烏趖趖,那麼深到看不見東西的黑是墨賊仔的墨汁了。

攏龍搬走了後她擔心下一通來電不妙,也許姑姑也許二哥或攏龍,其他人都不知道攏龍回鄉下來。一禮拜靜悄悄,接下來每回手忙腳亂進屋鈴聲就斷了,終於接到電話,但願之前所有電話都是她打的。

你的眼睛還好嗎?李醫師問候你!明天早上要不要過來看看?診所老護士的聲音她認得。

大小事她都在田上做決定,看醫生交由天氣決定。這天日頭大到眼睛睜不開,這也沒什麼了,習慣就好,到處是刺蝟一般的芒刺,她也是隻刺蝟了,怕的是瞬息漫空滾白黃霧,眼科醫師的警告都當耳邊風,不戴墨鏡也不迴避,直朝日頭底下那大片愁雲慘霧望,想弄明白飄雨抑或是揚塵,她懷疑雨滴尚未到她身上就乾枯了。

下午她來到診所發現自己又撞錯日子了。一群孩子和他們的阿嬤媽媽有如開同樂會,她坐了一會才曉得他們號碼都掛在她前面,只是出去吃個東西望遠凝視再回來。他們來做視力檢查,好向學校交差。他們說李醫師看一個病人平均十五分鐘,哪像某某眼科視力檢查表都隨便比一比,你要醫生勾一勾直接簽名就走也可以,如果你是眼睛痛,他連眼皮都沒翻就開藥了,哪像李醫師這台機器那台機器對著你的眼睛一直看。另一組人在討論診所重新開張牆上多出來那幅畫,她們都知道畫的是希臘,哪邊哪家民宿走希臘風她們也知道,李醫師該不會是去了希臘。

川金起身觀賞那幅畫,潔白的房子純藍的海,耳朵聽到小孩細聲說:我以為剛剛坐在這裡那個人是瞎子……大人小孩邊噓邊竊笑。女人說這個是我的,那兩個不是,他媽媽拜託我順便,他散瞳劑點來點去也沒效,真的近視了,不戴眼鏡不行了,要不然就要戴角膜塑形片,他是還有斜視要矯正,我們這個問題比較小……

川金想起小時候檢查眼睛那日就是她的中箭日。她推開門出去,在場八名小童,她至少得等一個半鐘頭。

路旁圍牆也像診所畫中的房子白到令人倉皇。洗衣粉廣告總說白帥帥,她覺得應該是白摔摔,白到使人摔倒。但是畫中那麼藍的海該怎麼強調,還是青令令?藍色和綠色本是一家?藍色怎麼形容?

出診所左轉,她不曾走這一道,陽光告訴她,她正朝西,頂撞日頭。她花了李醫師看一個孩童的時間,甩掉那些不白不美的房子,隔著柏油路望見海橫在一條大斜坡路再下去,在天空光芒萬丈下既不是藍色,也不像液體,也看不見如畫中平整一條海平面,就是金銅銅一片,政府在這邊放煙火,而從她家可以遠遠直接望見,可見她家就在這片海的某一個方位。

她背著日頭走回頭路,肉眼像白晝的蝸牛自動縮在殼底。她回診所確定燈號,吹一下冷氣,離開診所轉另一個方向。

她繞行商店街,想應該來買一頂帽子,能戴進市區的帽子,以前試戴過那些好看的帽子,總是一圈緊緊箍住頭殼,現在頭髮細少,可能會好一點。

街上沒有帽子專賣店,店面花花綠綠,滿牆泳衣陽傘墨鏡和帽子,看一眼就知曉不是她要找的那種哀悼熱天的素帽子。帽子,是模仔抑是磨仔……她難得有時間牙牙磨語消磨時間。二哥未及多教攏龍說台語,她也是,她沒讀什麼書,能教他的只有一點點兒台語。

她又回診所一趟,照燈號看來,再出去遊蕩一回就差不多了。她想到可行去看那隻癡心妄想欲出去打獵的貓。

就那幾個街格,她找不到貓在櫥窗,也不見那間潛水用品店,倒是找著許多簷凹下的鳥巢,少了貓虎視眈眈,鳥兒憨呆呆。

她走騎樓外,舉頭辨識商店招牌,很多字很久沒用變得很奇怪,筆畫愈少愈奇怪,只有長得像蜈蚣的「龍」字不會有問題。眼睛痠澀刺痛,又怕過號,她倒回診所,此岸彼岸猛張望,簡直亂槍打鳥。真有個龍字開頭的補習班,招牌特別高大,她眨著眼朝裡面看,下意識地躊躇起來。淺淺的門面有個女人背對門口站在櫃檯前,那高高在上的背板沒寫字她卻反射動作讀出語音:姑姑。坐在櫃檯內的人自女人的腰身側出一張粉臉向門外打招呼,歡迎……

她斷然不回頭,逃進診所還在喘,診間門板恍惚浮動。鳥差點自己飛到貓面前了,即使是一隻假想貓,也不能冒險。

受詛咒的地方姑姑絕對不會進來,她驚魂未定聽從指示。視力檢查表一排排梳齒狀的「E」,哪管梳子耙子,使用時開口都朝下,朝下的手勢比得最順。在左邊那部機台上張目對日,李醫師總說她的角膜破皮……在右邊那部機台上,李醫師總先預告:吹一下風。然後護士在她眼裡點麻醉藥,再回到左邊那座機台,李醫師透過視窗用針尖挑除眼瞼內特別突出的顆粒,麻醉後的眼皮硬梆梆,那感覺像在厚實的岩壁上刮下野蚵。從小她的眼瞼翻上來都是白星點點,每回衛生檢查都說是砂眼而被同學恥笑排斥,砂眼是會傳染的。她恨抹盤尼西林後油腫的眼睛,好似哭得死去活來的樣子。李醫師說那不是砂眼,是結石,針尖上一顆小白頭,成分和青春痘一樣。她的眼睛含太多風砂,每次來只是剔掉幾顆特別扎眼的大砂礫,還有很多小的,意思像野蚵等長大再採收。李醫師說這些結石以及挑起後留下的疤痕會影響分泌系統,眼睛更乾澀。那一夜她的眼變成一片布滿野蚵的天空,實實在在低垂的星空。

李醫師又叮囑當心青光眼白內障黃斑病變,抹黑彩虹的幾種疾病,要找時間去大都市大醫院檢查一下眼底。她繼續等待醫師命令她非去不可再說。她剝摩手指,厚重的眼皮幾乎闔了起來。起身前她想起李醫師前陣子的遭遇,特地張大眼睛看一下她,李醫師剪了瀏海,眼睛看起來大一點。

當晚電話響了又響,隔天早晨七點不到鈴聲又起。二哥問她昨晚跑去哪。她答眼睛痛。眼睛痛也能聽電話啊!他說。他找話來轉換語氣,她知道有事了。

攏龍說,姑婆好恐怖,每晚念經念到三更半夜,他放假才知道白天也念好久,念完還搖鈴,傍晚還會站在陽台拜神比手勢,好像還有噴水灑什麼的,他偷聽她講電話,都在講治病的事,有一次他感冒,沒聽她話去給師父調一調,她就發火猛念經,半夜門窗都開起來,妖魔鬼怪都飛進來,隔天他病到沒辦法去看醫生,三天沒去上課,他還發現,姑婆晚上把門鎖起來不給出去,還會偷看偷藏他的東西……

她閉著眼睛聽著,這些事她都看到了。她遲遲不願搭腔。二哥說了,攏龍說,他想回姑姑那裡。

她半瞇著眼望外看,想今日田上該做哪些事,哪些東西要像結石那樣給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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