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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召喚術】 張惠菁／密室的夜曲
◎張惠菁
◎張惠菁
這一天的白日結束了。我坐在夜車中，感覺話語掉落，睏意慢慢地上來了。名為「白日」的時間以一種連鎖的方式，將時刻串連在一起，也將身分首尾相銜，卡榫在一起。在我心裡總有著下一個時刻應做的事，看見一張臉孔便有應對他的禮儀。我經常想稍微改寫那連結的方式。
有一個名為岸邊露伴的漫畫角色，他獨有的能力叫做「天堂之門」，是將人如同一本書般地打開，閱讀與書寫――可以讀到這個人的記憶，也可以寫上即將發生的事。這樣的角色被創造出來，意味著漫畫家也看到了吧，在一件事與一件事、一時刻與一時刻之間，存在一種連續的流，承載著也創造著名為「業」之物。為了斬斷那道流，他便想像一種「間歇」，使在這間歇之中，既能停下來理解眼前，也能加上書寫，改變未來的流向。他用了「書」的意象來設計這個「間歇」。確實，書本正是承載過去、與未來之物。
天堂之門的隱喻降臨我，我開始想，此刻的自己究竟是被如何「寫入」的，以致於身在此刻此地，經歷了這樣忙碌的一整天，於黑暗的車廂中疲憊漂浮。其他人又是如何被寫入的？遠方的戰爭，殺人的士兵如何被寫入，使他們拿起武器上戰場殺人？獨裁者如何被寫入，而發動了屠城？業報之流，湍急洶洶，在此猙獰世間若要成為一名覺者，又應如何寫入和反寫入？
夜車繼續前進。我忽然聽見，篤篤的敲門聲。幾乎也是同時就意識到，那聲音不從別處來，而是在我的體腔之內。篤篤的聲音一出現，這個事實瞬間便清楚了：原來，在我體內，有一個密室存在。一個長年被封存、遺忘的密室。無論創造它的是什麼，與它鄰接的肌肉、血管、神經叢，有始以來皆對它們包覆擁抱的這個祕密毫無所悉，以為存在於那裡的，不過是和自己一樣的肌肉、血管、神經叢。就如我們經常以為，在我們身邊、和我們一同搭車、排隊買東西的，也只是平凡的人，只需對應以平凡的儀節一般。
然而它不是別的，是空。那存在我體內的，空的密室現在發出了聲音。它像在敲打摩斯密碼，篤篤篤地。它的訊息便是：它存在。
現在已經出了城市。高速路上，燈光以一定的頻次出現，路燈與路燈間的距離間隔，在移動中被轉換為時間秒數，於是我們同時穿越著空間與時間。我感到在很久以前也有過這樣的夜晚，陌生的地方，夜間的行旅，公路，亮與暗的間歇。睡眠不斷地湧上來了，思想漸漸斷開，前一秒與後一秒，浮現於腦中的意象，漸漸失去我能理解的關聯了。倘若這些念頭有說得出的關聯或理由，一定只存在於海拔以下更深的意識地底。我很願意將意識讓渡給空。一種被空清洗的意願。一種被清洗的意願。一種意願。
後來在大雨之中，又一天的白天開始了。他們說是鋒面，凌晨醒來時，城市正受到瘋狂的洗滌。我起身漱洗，在心中的密室，哼著蕭邦的一號《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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