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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郭強生／無痕 － 2之1
圖◎阿尼默
◎郭強生 圖◎阿尼默
大學快畢業前，他注意到住在同樓層電梯旁的那一戶，進出的人好像又不一樣了。
七年前他們家搬進了這棟高樓公寓，當時在永和才剛開始出現這樣的電梯樓房。同樓的鄰居，軍公教各一家，每一家也都有年紀跟他差不多的孩子。
電梯旁的那一間是最後入住的。人還沒搬進來，便已經大張旗鼓地先裝修，其他住戶每天經過，都可以從敞開的大門窺視到施工的進度。
雖然當時台灣經濟正漸漸起飛，但在永和這樣子的地方，一般家庭搬進新宅頂多只是添幾樣家具。像是曾經最流行的酒櫃，大家都愛櫃子裡有燈飾的那種。
全新的房子哪需要這樣耗資裝潢？尤其是，還把屋子打扮成了那樣子的風格？
什麼風格呢？
當年才國中的他不知該怎麼形容。隨著即將完工，他看到的是屋頂上鑲嵌了大片黑鏡，客廳以藝術造形的銀色金屬垂簾當成屏風隔間，牆上貼的是黑底金花圖案的壁紙，配合了橢圓弧形的紅絲絨沙發。酒櫃當然是一定要的了，但是室內照明很罕見的，已經用的是軌道燈。
這還只是路過時能看得到的客廳部分，臥室會怎麼個豪華法，還真無法想像。
這樣的客廳他從沒見過，沒有哪個同學家是長成這樣的──感覺上更像一間西餐廳？還是咖啡廳？
當然後來他就明白了，那種風格其實跟酒廊很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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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跟酒廊小姐當過鄰居，也算得上是一段成長的啟蒙。
許多人現在根本搞不清楚什麼是酒廊，什麼是酒店，讓他不知該原諒對方年紀太輕，還是該感慨自己上了年紀。
尤其是一齣在串流平台火紅的連續劇出現後，許多蹭熱度的人都一下子成了台北1980年代的考古專家。「日式酒店」？不，那時候他們的說法是「日式酒廊」。
酒廊，顧名思義就是場地不會太大，走的是比較舒適精緻的路線。
酒店，講究的是排場熱鬧奢華。如「花中花」、「金錢豹」那種。
他還記得，鄰居人還沒搬進來，屋子的裝潢樣式便已讓大人們嗅出了一些端倪。
有次便聽見隔壁伯伯在電梯裡跟他母親說，唉呀，應該就是被日本人包養了。咱們樓裡的小孩子不少，對他們會有不好的影響吧？說完，還緊張地瞄了他一眼，彷彿他已經受到了汙染。
沒見過酒廊小姐，也看過社會新聞，未來小說家的因子大概正要萌芽，對這樣的話題他自是不會放過，默默一旁豎著耳朵偷聽。但他好奇的重點完全跟女色無關，隔壁伯伯可能完全沒想到。
讓他不解的是，大人們怎麼光憑客廳外觀就能推斷，是被日本人包養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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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日本客之外，不會有別人。這個道理等他長大些就懂了。
1980年代美國經濟正在走下坡，來台灣的美國人都小氣得很，不會有這種手筆。若要再考慮到那時台灣與美國斷交還不久，許多人都還沒放棄想辦法移民的逃生計畫，見到美國人恐怕倒貼都來不及。
需要一間公寓而非旅館，必定是來台次數非常頻繁，絕不會是那種一年只來出差幾次的歐美商務人士。只有與台灣距離最近的日本客才有這種需求。
更不用說，1980年代的日本經濟與美國相反，正一飛沖天。
年輕人哪裡知道，本土特種行業的興衰更迭，與當年台灣的外交處境息息相關，甚至可以說是唇齒相依呢？
在日式酒廊之前，是美軍酒吧。
越戰打得如火如荼，台灣對美國盟友最大的貢獻，就是提供了戰場上的美軍一個休假時可以買春放縱的樂園。
當年國家不僅外交處境不好，經濟建設也還在起步階段，說得好聽是幫台灣賺進外匯，說得難聽，是以國家之名公然幹起皮條生意。
小時候他就曾聽到大人們在議論，說某某某政府裡有人，美軍一下船，全套行程都由他包了，結果後來這人還做了官！
在美軍酒吧裡上班的小姐，稱之為吧女。全島只要有港口的地方就有她們的身影，更不用說在首都台北。小時候他都還親眼見過，在中山北路上穿著美軍制服的洋人摟著女孩招搖過街。
有些吧女還真的碰到了純情大兵男孩，最後修成正果遠嫁美國。但他也聽說過更多悲慘際遇，有的生下了無父的私生子，甚至有的被美國大兵姦殺，政府卻對凶嫌無權審理，只能交給在台的美國憲兵單位。
跟美國斷交那年他已經國三，滿腔國仇家恨，想到從此美國人都撤走，再也不能把台灣女性當玩物，感覺非常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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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為這位酒廊上班的小姐會是什麼狐狸精樣的尤物，沒想到生得一張方臉，高顴矮鼻，講起話來聲音宏亮，剪了一個瀏海齊眉的妹妹頭，極其平凡一個女人，教他既驚訝也有些失望。
當時應該已出道有一段時間了，看不出實際年齡，總有個二十四、五吧？他上下學時間與她上下班時間永遠錯過，所以他始終沒機會看過，濃妝後的她是否判若兩人。
在那之前，他就已經見識過所謂特種行業的小姐了，不免會在心裡拿兩人做比較。
緣起是母親有位遠房的表哥，年輕時當兵隨了政府來到台灣，印象中脾氣很好，喜歡攝影跟玩音響，卻一直是光桿一個。
突然那一年，這位表舅愛上了一位舞女小姐。
不僅天天去舞廳捧她的場，還特別花錢去上課學交際舞，甚至在某次跨年夜，為了幫小姐做業績，買了許多張價格不菲的新年晚會入場卷，自然也就把多出來的其中兩張送給了他的父母。
對方也果真慢慢接受了表舅的追求，母親當然樂見其成，畢竟表舅當時都四十好幾了。為了讓零丁孤身的他看起來也有親友勢力，能幫得上的忙就是邀兩人來家裡玩。
這便是他第一次親眼所見，會讓男人成了火山孝子的女人。
瘦瘦白白的，苗條身材，不太愛說話。禮數是懂得的，吃完飯幫著洗碗，很有點準備入門當媳婦的味道。
拍拖了兩年，沒想到那位小姐最後無預警地與別人結了婚。
他永遠記得，總是嘻嘻哈哈的表舅那次在他們家痛哭流涕，一會兒說要尋死，一會兒說要投共，他寧願死在老家也不要一個人繼續這樣過，跟老蔣來台灣根本是上了賊船……
整件事鬧了大半年，父母也幫著出面調停，對方說自己從來沒嫌過表舅沒什麼錢，只是覺得他年紀太大……直到有人趕緊替表舅物色到一個理想適婚對象，事件才告一個段落。
自己年過四十後才終於懂得，像他表舅這種從大陸漂泊來台的光桿何其孤單寂寞。
只是不知道，那位舞小姐究竟算是表舅生命中的劫數呢？還是幸好有過這麼一段，才讓表舅總算終結了拖延太久的浪漫少年時？
多年後他也曾這麼胡思亂想過：如果表舅當年遇到的是他們老家的那位鄰居小姐，會不會就皆大歡喜了？
還是說，只有對或不對的時間，沒有該或不該愛的人？（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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